我爱故我在

【冢不二】富士山下

富士山下

 

半原作向/原作好多年后/伪破镜重圆

 

惯例有一撮忍迹注意避雷哦。

 

惯例私设如山,Ooc都归我 其实是很多首歌的灵感集合体

 

 

000

 

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富士山

 

山不来就你你要去就山

 

001

 

十月初的某个下午,不二周助得知自己所在的领先报要换一位社长。时任社长的朱太太将他叫到办公室,告知他:“我已经不是朱太太了——”其实不二周助从来不叫她朱太太,他是杂志社唯一一个从来只称呼朱太太做社长的人。穿素色套装的女士虽然年过不惑仍然貌美,气度端庄温婉,就连眉梢眼角一点细微皱纹也只平添温柔,她笑,“也不再做社长了,以后你就叫我Helen吧。”

 

朱太太,不,Helen,在香港出生,快三十年前因父母的工作调动来到日本,邂逅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就此决定在日本定居。她的丈夫朱先生是中日混血,在上海出生,五岁时就来到日本,这对中国夫妇在异国他乡相遇相知,那时才十三岁,Helen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以为十三岁时喜欢的人,真是可以一生一世的。”结果这段婚姻却无疾而终。

 

Helen决定和丈夫分开,回香港去,仍旧从事媒体行业,是从前回国的旧同事向她抛出的橄榄枝,她说换个环境对自己调整心态有益。不二周助并没有问她分开的原因,流言蜚语其实传的不少,Helen在十年前领养了车祸去世的好友留下的孤女,那女孩儿今年二十岁,半年前成年,坊间传说她与Helen的丈夫有染。女孩儿虽然由Helen抚养,监护人却一直是自己的亲外婆,她和那位朱先生如要结婚,也方便得很,听闻她已经在安排订婚事宜。

 

不二周助不是不唏嘘的。

 

这十年朱先生为了忙生意总是来来去去奔波于海外,骤然回家撞见亭亭少女,一见倾心,这样的故事版本不二周助已经听过太多,他只保持沉默,为了对Helen的尊重。Helen却摇头:“我那时对他一见钟情,以为他和我一样有理想有热情,是会为了公义奋不顾身那类人,谁知生意越做越大,我却觉得他面目逐渐模糊,再后来,已经不是我当初喜欢的那个人。”

 

大约这才是分开的主因,若不是心已经远离,一切的困难总会尝试去克服。Helen幽幽叹了口气,忽然笑道:“绵绵是我的女儿,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的,何况,两情相悦,多难得。”她到底需要找人倾诉,“可是今天我跟朱先生可以分开,”她已习惯在人前称呼那个人为朱先生很久。听领先报资历最老的秘书良子讲,以前她只叫丈夫亲爱的。冰冻三尺,原非一日之寒,“来日绵绵跟他,也不一定长久。世间事,少有天长地久,多是重蹈覆辙,我只担心这个。”

 

她不是绵绵的亲生母亲,绵绵随自己亲生母亲姓林,她却姓黄,原本并不应该这样牵挂。但十年前她将那伶仃孤女接回家时已经决心成为一个母亲,这份决心竟胜过血缘,让她时至今日仍为女儿牵挂。

 

感情事总是强求不得,其中微妙,也不足为外人道,兴许在绵绵看来这也是一段充满眼泪的轰烈故事。不二周助不能对绵绵生出什么旁观者的恨意,却为Helen难过。他们两人是忘年交,一贯惺惺相惜,终于,他伸手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手背,道:“有事记得找我。”

 

“没事找你饮茶可以吗?”Helen笑起来,哀愁挥之不去凝结在眼角。不二周助只觉得触目惊心,为了回避这笑容低下头,道:“当然可以。”

 

Helen向他交代了工作,最近他们杂志社的主编在休假,Helen又要离职,虽然几单一直在跟的大新闻已经结束,到底有些纷杂事务,不二周助进领先报不过两年,若不是Helen对他另眼相看,如今只怕还在坐格子间。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对着窗台上尚未开花的仙人掌,又是叹气。

 

世间事,到头来还是情之一字最是让人烦恼。

 

Helen扣除了这些年累计的假期很快就离开了领先报。主编又还未结束假期,不二周助忙得团团转,他一向有名,短短两年已成为领先报一块金漆招牌,同行里欣赏艳羡的有之,嫉妒的也不少见,这次Helen离职,有些人对不二周助说起,业内同行讲,看这次领先报那个天才不二周助真挑起大梁来会是什么光景。若按粤语讲,大约是等着看他扑街的意思。

 

不二周助面上不显,再多的闲言碎语他都当耳旁风,甚至有点庆幸,若将重点转移至看他出洋相,大约也能替Helen分担点舆论压力。尽管如此,白天再怎样气定神闲,调度有方,到了晚上却仍然焦虑。也是不凑巧,在这个时刻遇到一单大案子,大约是东京富豪中保三争二的大财团大四喜被传贿赂政府高官,洗黑钱,还支持一个古老王国的复国计划,虽然如果挑起战争也距离日本十万八千里:“大家都是地球人,离得远就可以不管吗?”不二周助一拍桌子,就又为了这件事忙碌起来。

 

他焦虑的毛病在这时又犯了。这其实是老毛病,早在国中时期就生根发芽,但当时仅有一个人知道他这秘密。旁人看他永远都是笑得眉眼弯弯,一副春风荡漾的样子,其实他整夜整夜睡不着。以前一起出去合宿的时候大半夜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焦灼得像是有暗火在心上烧,自觉虚弱,体内却有凶猛野兽横冲直撞,他随时担心自己心脏会被撕裂,然后在血肉模糊里那野兽冲出来将他一口吞噬。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再也不会有一扇门突然打开,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有一个人为了哄他睡觉说着不熟练的童话故事,甚至轻轻哼着与他本人格格不入的摇篮曲。

 

白天他仍然笑意盈盈,只是眼中的红血丝和眼下乌青一日比一日明显,他无心遮掩,气色不好,精神却极佳,提着一口气去拼,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走火入魔。但待人接物仍然温柔体贴,叫外卖递给同事总会替人将筷子掰开,喝冷饮总是垫一层餐巾纸,他们最常光顾的奶茶铺他已经将配料单都背熟,谁要加珍珠,谁不吃红豆,当事人都可能一时错漏,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会提醒秘书记一记几位女同事的生理期,到时就提醒,盛满红糖水的保温杯总是定时出现在办公桌上。

 

秘书良子忍不住感叹:“不二你真是压力越大,表现就越沉稳。”

 

不二周助嘴里嚼着菠萝油看资料,忙里偷闲才咬住吸管吸一口忌廉汽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不经不觉Helen已经离职半个月,良子订外卖仍然光顾最合她口味那家茶餐厅。不二周助笑了笑,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说不逼一逼我,我不会发挥出真实实力。”

 

“是吗?”良子想到什么,“是你以前打网球的时候吗?”不二周助国中时候所在的网球部成绩极佳,曾经捧得全国大赛的冠军奖杯。不二周助放松了吸管,牙齿轻轻磕在嘴唇上,笑道:“是啊。我的部长以前是这么说的。”

 

“是手冢国光选手吗?”

 

不二周助做新闻,早就习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年轻的,大满贯的网球选手,被誉为日本球坛的奇迹,了不起的手冢国光选手。各大新闻早将他过往经历调查清楚,也不会错过他叱咤风云的中学生时代,知道不二周助与他曾是队友这事不足为奇。

 

“不是,是他之前那任部长。”不二周助一口咬下去,将牛油和菠萝包一道咽下,才慢慢吞吞开口,“他从来不会逼我的。”

 

良子对他轻描淡写的后半句话并不放心上,而是着重于前半句:“啊,那位大和先生,就是最近在电视台替人看风水那位?”

 

“是啊。”

 

忌廉汽水的甜在舌尖溶解。不二周助的思绪却拐了个弯,沉进轻飘飘的由往事组成的云层里。只片刻恍惚,外间总机电话铃声响起,同事接起来不过几秒钟就在外面叫不二:“不二!有人找!”不二周助以为是线人来传情报,即刻扑出去,同事却眨了眨眼睛说:“对方讲——他是迹部景吾。”

 

大四喜是日本保三争二的大财团。迹部财团则是自称第二也没人敢稳稳当当称第一的存在。不二周助和迹部景吾算是老同学,从来没有同校过,但以前一起打世界赛时搭档过几次,是算不上多亲密,却也时有联络,上次公事上找他帮忙,不二周助记得是大概四五个月以前的一次慈善晚宴,领先报得了邀请名额,全托迹部景吾引荐。

 

这次的事情迹部财团会鼎力相助,挂了电话,不二周助立刻召开会议,宣布这一消息。同事中的某位松了口气哈欠连连,感叹道:“看来这次迹部财团真是要坐稳第一了。”不二周助本来觉得没有必要,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还是说出了口:“迹部不是为了铲除异己,他是想要维护他认同的正义。”

 

“啊对,你们是旧相识。”

 

同事当然识相,相信与否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会议结束后,不二周助松了口气,心定下来,说放大家半天假期,到明天中午再来上班。随后他自己收拾好办公桌上文件,打开抽屉的时候,却盯住一只相框发起了呆。相框里放着的照片是张大合照,大家都穿红白蓝配色的队服外套,不二周助的外套敞开,下摆轻轻被风吹起来。他那时的眉眼与现在一样清丽,但多出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无邪。他笑了笑,目光如闪电般挪开,却始终还是有些余光粘连在照片上立于他身侧的那个少年脸上。

 

旧人若能不老去,旧情自然得以万岁。

 

002

 

有了迹部财团鼎力相助,这单新闻轰轰烈烈,洋洋洒洒,终于在十月末得以宣告圆满结束。提着一口气努力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辛苦,如释重负以后却有些空荡荡的哀愁,大约轻而浅的呼吸因为连绵不断,实际是更需要心力的一件事吧。

 

由其他同事张罗了庆功宴,不二周助断断续续醒了又睡,这样十七个小时以后彻底清醒,放弃了睡眠。电话刚好在此刻打进,时机恰好,足以称一句命中注定,不二周助不愿意推辞这些玄妙巧合,乐意将它们包装成缘分使然,于是重振旗鼓,打起精神加入聚会。

 

真心话大冒险是此类聚会上的固定节目,不二周助的同事们也没什么创意。他乐得配合,将忌廉汽水和鲜牛奶同时兑入玻璃杯里,那支玫瑰香槟的瓶口已经对准了他。香槟是由迹部景吾提供,他竟然也会来参加这次的聚会,不二周助有点惊讶,却并不特别意外,其实对方也就是嘴巴老一点,本质上并不会有纡尊降贵,居高临下,诸如此类的想法,实际是极其随和那类人。

 

“终于轮到你啦。不二。”之前几轮从没有轮到过不二周助,这次他终于无法逃脱。概率难以计算,但发生了以后就是百分之百。他选择了真心话,回答问题总比冒险要来得容易,对他现在的状态而言。他整个人陷在红色沙发里,包厢的彩灯闪烁,同事问他的问题也算是此类游戏里常规的几个,不过是学生时代,还有初恋之类。

 

不二周助原本是陷在沙发里,那一瞬间却真的无法动弹。好像沉进寂静的湖水里,从水底生出千丝万缕的树藤将他紧紧缠绕。他稍稍动了动手指,眼前晃过一片光,他才开始说起自己的学生时代。现在能够在各种复杂人事里游刃有余的不二周助在学生时代也身负天才美名,他轻轻松松三两句话勾勒出一个闪光的轮廓,顺道把迹部景吾拖下水:“你们不信问迹部啊,”他刻意抬起头装出骄傲的样子,“我那个时候就是天才。”

 

“别问我——”迹部景吾之前已经被转到几次,这帮人的问题一开始还很谨慎,嘻嘻哈哈问有没有股票的内幕,根本是开玩笑,但迹部景吾玩得起,他们也渐渐放松下来,就开始问他关于媒体写他男女通吃的取向,问他和这位公子那位千金的绯闻是真是假,他都一一作答,现在坐在一边吃果盘,在群体里融入得不得了,他施施然道,“不二那个时候可不归我管理。”

 

不二周助忽然想起些细碎闪光的旧日情节,原本只是藏在故事书里的细枝末节,是临摹到一半没有写完的未尽的诗,他自己来不及看清,随口一句:“是啦,迹部大爷有自己的天才。”他说完,听到那边迹部景吾的笑声,抬眼去看,明明是在笑,脸上却是非常寂寞的表情。

 

但很快迹部景吾脸上那一点忧郁如潮水般褪去,好像玫瑰干花浸了水立刻恢复了生气一样,迅速充盈饱满起来,他说:“不过那个时候的不二的确是闪闪发光的。是我们这堆人里的人气王——”

 

这个说法由那时就是万人迷的迹部景吾说起总让不二周助有些不好意思。但这话本身没有错,他那时朋友很多,亲密的几位直到今天也依然是好朋友,这点他很得意。他学生时代光鲜亮丽,属于偶有失败也失败得很凄美的那种,好像是偶像剧里怀揣着温柔心事略有曲折却更为动人的男二号,最后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怀抱着执着直到剧终都得不到真爱。

 

但也有些细节留存在他的心里,是在背光处生长出的植物,即使开出的花万分伶仃,不二周助也不能当做它们没有存在过。那时他也是会站在天台去眺望远方的,他那时喜欢高处,总觉得遥远的天空暗藏自由的隐喻,向往飞行。那时他虽然总是在笑,心脏却总是被焦灼的火焰包裹着。那时他的心像是个八音盒,藏着会跳舞的小人,一上发条就停不下来,推动着他去表演一切快乐又漂亮的事情,可是其实他也任性,甚至怀揣着不管不顾的偏执想要把一切拥有的都冲撞破坏。会对划入自己范围内,自认为是自己所拥有的都生出幼稚又不可理喻的占有欲,小到一个没有专利的网球招式,大到一个与他亲密有间的人类——

 

迹部景吾可能知道一点,也可能不知道,但总之他保持沉默。但不二周助想,写在残破书签上的诗句也会显露出端倪,有光明就会有黑暗,做新闻的同事当然能猜到自己有所保留。总不能要他百分百和盘托出,学生时代,就算他大学毕业不是很久,太多事情也已经忘却。

 

说来说去,人们乐此不疲谈论的还是有关于爱。

 

“不二的初恋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二周助开始看着天花板上的彩灯装傻:“美人鱼啊,原著的那个爱丽儿。”他给出自己的答案,甚至还具体详细,装作不是在敷衍,“不是动画片里红头发的那个。”

 

迹部景吾却哼了一声来拆台:“爱丽儿不是人吧?”他这纯属本能反应,并不是刻意为难不二周助,反应过来以后揉了揉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大概是某个习惯被调动起来发作。同事们嬉笑着让他说真人,不许讲童话故事或是影视剧漫画的主人公。他只好再说得具体:“戴金丝边眼镜的,”他本来只想说戴眼镜就好,但眼角余光瞥见迹部景吾,又鬼使神差地说得更仔细了,大约是某种划清界限的解释,“很一丝不苟,鞋带总是系得很紧,不会散的,皮肤很白,”他不由自主眯起眼睛,“很好看的男孩子。”

 

他说完这句话,在心里悄悄给自己找台阶,我说的是某医疗剧的男主角不行吗。想了想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很多年前的往事,就算是秘密,也已经结茧,轻易就算是自己也不能揭破。于是又补充道:“手很好看,身上还带着花香那种。”

 

引来同事们善意的哄笑:“记得那么清楚啊。”他也就跟着笑,但抿紧嘴唇,不再言语,对迹部景吾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也装作视而不见。

 

聚会结束以后,不二周助送喝了酒的同事们上车,迹部景吾等他,最后车他回家。迹部家的豪宅坐落在最高的山顶,无论不二周助去哪里,他都顺路。不二周助坐在副驾驶,像是耗光了电的机器人开始发呆,迹部景吾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像是在确认时间,然后打开电台。

 

名为彩色世界的电台定时定点播放。不二周助加班的时候听过好几次。最近的企划是请些名人作为嘉宾,他听到在车厢里响起的声音,意识到这一期的嘉宾是城中的知名作家忍足侑士。

 

说起来不二周助和忍足侑士的接触要比和迹部景吾更频繁。忍足侑士在领先报有一个专栏,存在时间比不二周助入职领先报的时间还要长出几个月。他十八岁的时候就因为一部短篇小说获奖而小有名气,Helen很喜欢他的文笔。

 

忍足侑士的声音太低,在电台里听很有几分朦胧,必须要认真听才能听清内容。否则就很催眠。不二周助当催眠咒听了一会儿,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已经陷进睡梦和现实的缝隙里,卡住了。他摇摇晃晃下车,转着钥匙圈跟迹部景吾说再见,看街灯散发的光线,忽然有种诡异感觉。

 

身体有时候远比内心要更诚实,他知道有什么被他刻意折叠起来藏在角落,可是隐藏就意味着仍然存在,并不曾消失。身体比内心诚实,情绪却可以影响对外在世界的感知,不二周助在街灯下驻足发了一会儿呆,那些散漫的光线,在橙色的暖光范围内漂浮的尘埃,既可看做让人心平气和逃避的温柔乡,又像是人走茶凉,曲终人散后的一点苍凉。

 

不二周助长舒一口气,身体却佝偻起来。很多年前他们打世界赛的时候,他曾经好奇问过仁王雅治,明明可以做到很挺拔,为什么总要保持驼背的状态。那个时候仁王雅治说:“这样比较有安全感啊。”他说得理所当然,不二周助却体会不到。

 

想来那个时候他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风吹到哪里就能在哪里落地生根的蒲公英,起码他以为自己是这样。像是童话里的快乐王子,金子铸成的,没有心,再乐于奉献到遍体鳞伤的地步,也流于表面。没有心,灵魂总不会有震动。现在才知道,那只不过是自己体内那个八音盒小人在控制自己做戏而已,因为知道爱是多么可贵,一衣带水的友邦有戏文说情之一字,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又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爱可以颠倒红尘,教人辗转反侧,一天也可以成世界,正因为如此才要装作自己并不在乎,管你抛来橄榄枝开的是什么样的花,樱花代表崇高的爱,杜鹃可能会在夜半啼血,谁在乎,一万朵桔梗组成的海洋我也偏偏要在海上搭独木桥,万花丛中过,修得一身沾衣十八跌。

 

正因为知道那爱的珍贵和重量,那时才会情愿看着它们坠入尘埃里,破碎也好,消失也罢。因为自觉无望就索性一点一滴都不要。就好像他做人,看似最轻松随意,其实走错一步就恨不能清空所有回到初始状态重新来过。

 

而如今,经年以后,八音盒终于彻底失灵,跳舞的小人不能动弹,戏演不下去,剧场终于要熄灯落幕,他才看清楚聚光灯的焦点并不在他身上,然而曾经被所有灯光瞩目的那位观众也早已经离席。

 

他终于像是被人抽光了所有氧气,又好像只是被拿走了氧气罩,医生告诉他,你痊愈了,你可以自己呼吸了,他却只觉得随着呼吸,身体里疼痛在暗流涌动。不仅要蜷缩着身体,甚至还要自己抚摸自己的脊椎,好像被从树上剥离的树藤的花朵,零落一地。

 

不二周助将背抵在街灯的灯柱上,生冷的一点冰凉,浸透了他的衣服。秋风萧索,桂花的香气却有情。他的感官知觉忽然被打开,好像听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南瓜马车被打回原形,灰姑娘在舞会上匆匆遗落下水晶鞋,他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重新挺直了身躯上了楼。

 

的确是午夜十二点刚过,时间分毫不差。

 

发现家里停电的时候,不二周助用手机给自己照明,看到屏幕上硕大字体,避无可避的十月二十九日。心脏上像是被扎了柔软图钉。他在沙发里静坐一个小时,快要睡着的时候重新被灯光打扰,他才意识到临出门的时候原来开了灯忘记关。

 

他上到自己微博,领先报记者不二周助的账号有的是人关注,他就另开了一个小号记录心情,总有些话,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切换到小号,偌大首页除了微博乱七八糟的推送以外,就只剩下他唯一关注的那个人。

 

那个账号是简短的稻草人这个词语配合应该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一串数字。更新的是极光。几乎每年这个时候这个账号都会更新有关于极光的照片。不二周助倏忽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这个账号,是自己更新了一条微博,发的是自己拍的极光。

 

他很会拍照片,几乎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拍些照片,从无例外的是照片里从没有人。他为自己找理由说是免得侵犯肖像权,其实心知肚明是因为自从那个人以后他就不愿意再拍其他的任何人。

 

当初这个稻草人回复他,把极光比喻成黑夜彩虹。

 

不二周助鬼使神差点进这个账号,顺应诡异直觉猜到这个账号的主人。然后毫不犹豫取关了本尊那个只有在有广告或是活动的时候才会更新的微博。大大小小的赛事胜利他都不会发文庆祝,往往只在经纪人微博露个脸。那样矜持的一个人,偏偏粉丝们都很无法无天,甚至说得出让他若是还有一口气,赢了就要记得哪怕只露个头也好这样近乎冒犯的话。

 

Helen讲,在粤语里,管这种总是要刺你,偏偏喜欢和你对着干的人叫顶心杉。不二周助想,以前手冢国光的顶心杉是自己,现在风水轮流转,这个位置被另外一群人代替。

 

003

 

手冢国光从信箱里取出一叠彩页广告,从静冈寄回来的富士山明信片,应该是母亲寄的。最近她同家里几个亲戚刚去过那里旅行。然后才看到那只纯白色的信封。

 

他拆开以后,猝不及防撞进一片红。信封里还有些彩色。他本来以为是干花,又或者索性是新鲜的花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纸叠的幸运星,洋洋洒洒落了满地,灯光下看倒像是蝴蝶的翅膀,琳琅满目,有风裹挟着新鲜的空气吹过来,更是翩跹起来。

 

手冢国光把那红色请柬放到餐桌上,随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把那些幸运星捡起来。他甚至开始数一共有多少颗,数了忘记,又重新再数。这样重复了好几遍,终于数清楚了,足足一千零二十九颗。其实他数到一千的时候已经隐隐有猜测,但却非要执拗地把这个行为执行完毕,好像那是个什么必须慎之又慎的玄妙仪式。

 

他打开那红色请柬,心里早就已经做好准备,如若写的是什么他不愿看到的内容,烧掉也好,重新寄回去也好,总之绝不勉强自己赴约。他这样想着,翻开那张请柬,一看到内容那一栏,却率先松了口气。是领先报为了迎接新社长的慈善晚宴。

 

邀请的自然有各界名流,没有比赛在身的手冢国光也在其列。去年的时候他曾经被领先报采访,眼睛亮闪闪的女孩儿初出茅庐,随行同事戏谑管她叫新扎师姐,做采访却很有一套。临走以前手冢国光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Paula——”人如其名,都很可爱,但这不是手冢国光在意的重点。

 

他看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年轻女郎,终于还是把心里的疑问,或者不如说是某种未成形的猜测问出了口:“采访的问题,都是你拟定的吗?”太知道什么样的问题是他乐于谈起的,太知道什么样的问题他一定不屑一顾,对私人感情生活只字不提。手冢国光自己都觉得意外,以为自己做的不是人物专访,而是其他的社会性访问。

 

年轻女郎笑意有片刻的怔忪,道:“我是新人,问题拟好了都要主编过目。师兄帮我修改了很多,否则我们主编凶起来要骂人的。”

 

“这样。”

 

手冢国光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当然猜得到那位师兄的身份。其实挺有趣的,那时在青学不二周助是同年级中岁数最小的一个,加之他身量一贯略显单薄纤细,脸庞也带点稚气,像某种生长得烂漫无邪又脆弱的花朵,身边人对他总是更多几分眷顾,就算是后辈,虽然慑于他本质强势的性格,却也总拿他当同辈看待,谁料时过境迁,竟成了别人的师兄了,想想在那种人事已非的怅惘以外,又不免有几分奇异的欣然。

 

“师兄说,手冢先生虽然看起来很严肃,却一点也不冷漠,是很好相处的人。”

 

这其实是个平实的评价。尤其是来自老同学,再正常不过。手冢国光却记得自己心尖攒动的带着暖意的疼痛,和涌上面颊的热潮,灯光下那应该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变化。毛细血管张开的敏感,好像身体里某一处黑暗角落开始复苏,一线光悄悄地照进来,藤蔓和荆棘开始缠绕在一起,随后向两边散开,光线映照的地方开始生长出一簇簇的花。

 

而少年踏着光从黑暗的尽头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这样的幻象在他看清请柬上姓名栏上写着的名字的时候再一次在他面前成形。姓名栏上写的是不二周助to手冢国光,并不按划定的框来写,甚至有些张牙舞爪。墨水闪着金粉,连这点也很像不二周助的作风。手冢国光的指尖抚过那行字迹。

 

旁人看来他们的关系非常稳固,说得矫情一些,大概是那种安心的存在吧。只有手冢国光知道,不论是不二周助还是自己,其实都是潜意识里明明依恋理解对方,却又偏要在某些时刻张牙舞爪,为了避开关键要害,还是想要掩饰心跳异常的悸动,说穿了就是脑后都长着反骨,定要搅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像是炸开了密封的颜料箱,再燃点起漫天霓虹,不逼全程城光狠劲就不甘心。

 

这点不二周助表现得很明显,但手冢国光想,其实他难以幸免。任何事,只要他们两个人都参与其中,就一定是同谋,逃不掉的。那时不二周助唯恐被期待,被控制,想要摆脱他的意识,我行我素到底,在离别面前却还是奋不顾身地破碎。那时不二周助的偏执完全在他面前摊开,十几岁的少年总是忍不住回避,明明伸出手怕他落空,但又欠缺了进一步的动作,没有将那人彻底的拥入怀中。

 

好像活火山爆发的感情,在那个年纪,就算有心接纳,要怎么驯服这洪水猛兽的功课始终太困难。

 

那些花开到了手冢国光的梦里,少年也踏着光走到他梦中。

 

梦里的不二周助其实已经是二十五岁的样子,却仍然裹着十几岁时候青学的队服。那些花朵缠绕上他和不二周助,他们被迫紧紧相拥在一起,随后一道沉没进了湖底。手冢国光醒过来以后,久违地感到下身的潮湿黏腻,意识好像悬浮在半空中,他的脚步也轻飘飘,本能地去到洗手间开始清理,离开以前看到镜中的自己,已经是二十六岁生日的手冢国光了。

 

临出门的时候,手冢国光的记忆开始回溯,其实他并没有和不二周助失去联系。毕竟那么多旧同学,共同的好友,就算不见面也不可能完全淡出自己的生活。何况总有一些默契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刻骨铭心的东西,除非把自己连根拔起,否则怎么能轻易当做不存在。

 

上次见面时是半年多前的同学聚会,主题是庆祝菊丸英二拿下人生中第一座影帝奖杯——虽然不是什么顶级奖项,却也很有姓名,由偶像转型到演员跨出的这一步不可谓不艰难。再上一次他们见面是在电视台,手冢国光的经纪人男友的母亲在电视台做监制,推脱不了,只有请手冢国光帮忙录制一个综艺。那综艺是整蛊,明面上手冢国光是整蛊对象,实则是要整蛊当班的主持人。要求他扮演在节目录制中被真枪吓到哭的情景。

 

而那时不二周助和电视台的当家花旦约好了做专访,当家花旦拍戏时间要延长,不二周助就一个人在走廊上散步。他焦灼的时候总喜欢这样走来走去绕圈子,把自己搅得晕头转向什么都不能想那就最好了。

 

再上次,再上上次,东京统共也就那么大。知名网球选手和最出名报社里的新秀记者,总有无数个擦肩而过的机会。他们见了面也会好好聊天,微信上也有联络,不二周助跑新闻去到外地总会给手冢国光带礼物,他们并没有彻彻底底变成陌生人。

 

关于这点手冢国光内心有种近乎刻奇的遗憾。少年时代那个面对感情倔强又偏执的他带着满身尚未痊愈的伤口暗暗在他身体里原形毕露。要么在一起,要么就彻底了断,谁都以为这么决绝的想法应当属于不二周助,但手冢国光才这么想。

 

不二周助当他是良师益友,即使抛开爱情的因素,他仍然在对方心目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所以割舍不下。手冢国光却无法洒脱地做到仅仅依赖这个人,大约从他们初次相识,心底就已经生出痴缠妄念,开始就不是友情,没道理中途转折去其他的轨道,他不是非得飞行的,实在不行就这么无止境地坠落下去也好。

 

是他不能安分做一个好朋友。但感情关系千丝万缕,整理起来又毫无头绪。他给的告白石沉大海,好像空中吊桥走到一半就发现已到尽头,剩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走都走不下去,还怎么去分辨那样心动是不是吊桥效应作祟。

 

所以是他主动和不二周助保持距离。他想,不论对方是不愿意停留在他的身边,抑或是自己所要求的他不能给,还是说仅仅只是因为怕折腰,他总不能逼迫不二周助改变的。然而如今,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在这座城市里感受到不二周助的痕迹,每一寸风都可能带来他的消息,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与这些暗涌和平共存,或许到某天他真的可以释怀,又再遇到某一位。

 

他并不是冷漠的人,但对什么都是淡淡的。执着得很强烈,底色也是疏离的。你不来,我不等你。你要是来,我就和你在一起。这位置空着并不是为你而留,只是没有遇到第二个可以坐上去的人而已。好像很多年前的传说里拔起石中剑的骑士,非你不可和命中注定,说来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今只是一封他不二周助写的邀请函,特意选用的红色请帖,已经足以让他溃不成军,乖乖被打回原形。他已经不会再痛,但身体里是空荡荡的,此刻他抓住了从久远过去吹过来的那种风,风里是他少年时代所有的心动和一种经久不散的刺痛,久了他已经麻木,此刻又再重新鲜活起来,好像跨过年月来捕捉他,他才看清自己手脚上都绑着透明色的枷锁,原来他从没有能够成功逃离,哪怕只是片刻。

 

后来慈善晚宴的详情发到了他的邮箱里。他仍然习惯用邮箱。也很喜欢写信,后来没有了寄信的对象,写的信就全变成了日记。每天寥寥几句,单身独居,若是没有比赛的时候其实找不出什么特别值得记录的,也就断断续续。

 

只有在特别有话想说的时候会写下来,当做是对某个人倾诉。

 

一开始写日记是规规矩矩在日记本上写,后来也喜欢在电子设备上写,再后来开了小号发在社交平台上。会有些僵尸号给他留言,前言不搭后语的回复看起来倒颇具诗意。

 

手冢国光给自己定下戒律,若是在伤心的时候想起不二周助,必须立刻勒令自己转移注意力。软弱时候的想念只是反刍过去的温存,并不指向未来,也完全无关现在。如果在很开心的时候想到不二周助,才允许和他联络。

 

结果这样断断续续有三年的时间,手冢国光发现自己的生活当中并没有什么真正开心的事情。就算是他拿到大满贯那一年,说起来也就是去年,太过拼命结果就是旧伤复发,今年要休赛,但那次是真的酣畅淋漓的。他自觉性格其实很单纯,就难免执拗,所谓热血笨蛋的英雄梦想,想到做什么就要全力以赴,不二周助不是那样的人,他喜欢在舒适区里徜徉,总觉得姿态不好看,赢也惨过输,是个和平爱好者,胜利也就开心一下下,好像廉价糖果,甜也就甜那么一小会儿,对他构不成实际上的意义或者刺激,是手冢国光最苦手那种人。不二周助只做一些他天赋点点到位了的事情,就算在后来决心要按他自己的想法去打进攻性的网球,仍然不是他们那时主流的以命相搏的架势。

 

手冢国光每次赢了球赛都会想到不二周助。

 

他们之间实实在在的裂缝是由网球造成的。大概是某一次提到未来的规划,从德国短暂回国的手冢国光和不二周助提到世界赛的时候他们德国队的教练就觉得他很有天分,如果他愿意,可以引荐他走职网的道路。那本身殊无一点勉强的意思,手冢国光本来讲话就很平和,那次还特意演练了几次,确信有心或无意,都不会听出自己有丝毫偏颇的希望。

 

但不二周助并不很快乐。他意兴阑珊本身不是问题。可是那场谈话的最后他忽然问手冢国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好?”手冢国光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还在沉默,不二周助又再说:“我知道你一向欣赏凡事全力以赴的人。就算莽撞冒失也没有关系。我实在不是这样的人。”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句都像是漂浮在海面上不相连的孤岛。省略掉了转折。那时他们还没有彻底打开天窗,但彼此心里都隐约有些意识,这番话说出来,是当头一捧冷水浇得手冢国光心凉。他自觉自己的坐标系全随这人移动,已经明显到出面的程度,然而对方却仿佛对这一切都毫无感应。

 

“我之前做的一切,是你点燃了我。但并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我已经尽了全力了。”不二周助这样说,“让我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

 

手冢国光当然知道。他甚至知道不二周助自己也看不清的一切真相。他知道在他离开日本以前,不二周助的失控是为了什么,在感情里怀抱英雄梦想的人是不二周助,爱不到那就死在自己手里,自杀好过他杀,开始由不得自己,结束就让自己划下休止符,管是热情,做梦,还是爱,统统都豁出去。不二周助并非没有做热血笨蛋的天赋,只不过天赋点是点在感情领域如此而已。

 

“手冢,你要想清楚,我问你,”不二周助深呼吸一口气,靠近他,甚至伸出手去捧住了他的脸。他们离得这样近,让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铃兰花香,他能感觉到停留在自己下颌的手正在发抖,“我就是这样的。我以后都不会改变。你要是有一点点觉得我不够好,那就算了吧。”

 

他话已至此,手冢国光却迷茫起来。算了吧?什么算了吧?我们就这样算了吧?那是指尽管非他所愿,却已经开始的这段依恋之情,又或者是他一直蠢蠢欲动展望着的恋爱心情?

 

不二周助的手还在发抖。已经告诉手冢国光答案是什么。

 

手冢国光忽然有点难过。以至于有什么冲撞开他内心沉默的屏障。他明明想说我一直觉得你很好,你做的事情无论合理不合理,我都觉得很美好,你做的事情无论成功或失败在我心里都很伟大。可是他说出来的却是:“你不能让我对你的任性视而不见。”“我没有要强迫你做什么,你永远都是自由的。但是你真的有考虑过以后吗?”“你怕折腰胜过于怕失去我。”

 

每一句都是赌气的话。

 

他其实只想要听不二周助说一句,不需要是任何妥协,不需要应允他任何事。甚至都不需要说爱,只要他说喜欢自己,那就足够了。他永远都不会改变也是一种安全感,不是吗。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运转,如果他永远都一如当初,未尝不是一种美丽。

 

但不二周助怎么会明白呢。不仅仅是这件事,任何事他都不会为了自己改变,是一点点妥协的可能性都不会考虑,他这样倔强,又这样年轻。手冢国光忽然觉得无力,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不二周助也不会真的就毫不动摇,但如果要他用自己对这个人的影响力朝他施加压力,来影响他的决定,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甚至进而怀疑,可能恋爱心情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以为不二周助和他怀抱着同样的心情,眺望着同一个远方,其实统统都是假象,那些只不过是气泡般的幻觉,轻轻一戳就会破碎,不二周助可能也只是错误地混淆了需要和喜欢,依赖和爱的分别。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永远都是他自己。也许他汲取自己的温柔,也奉献出甜美的热情,大家拥有共同频率的心情,于是他以为这就是恋爱,但他对自己真实的心意毫无共鸣。

 

透明的高墙,没有回音的山谷。

 

手冢国光和他站在独木桥两端,眼睁睁看着悬崖断裂。

 

人生零落起来真教人凄凉,曾经志同道合,到头来落得道不同不相为谋。至于第一眼就喜欢的人,到最后就发现原来雾里看花,捉摸不透,无从下手。虽然现在回过头,也觉得那些幼稚的赌气,肆意弥漫的负面情绪说来只是小事,要是在更成熟的时刻相遇,一定能处理得更好。但问题绕回原点,今时今日不二周助一如往常那样不肯折腰,而他总是希望,不二周助对他好,是因为他和自己想要的是一样的。

 

这就是矛盾的死结,但也是紧紧缠绕着他们的绳索。

 

手冢国光开始算,从那场如今想来极其可笑但却真情实感的争执后,他们冷战了快一年。然后重新因为共同的朋友而恢复联系,成了淡淡交会,不留下任何痕迹的那种朋友。说来是一篇流水账,于他们却是真实的七年时光。

 

久到就连手冢国光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心存眷念,还是说,他也只是不甘心。他的爱并不丰富,无法慷慨地交出去以后就轻易放下,不二周助是他第一次喜欢的人,打开了他生命的关窍,好像一轮风吹过,他明明看到那朵花盛开,就无法接受他只是途经了盛放而已。

 

直到手冢国光坐在晚宴的会场,新鲜的还沾着露水的红袖玫瑰落在他的酒杯里,和剩下的半杯酒红色液体缠绵相拥,他脑海中仍然在回想着关于不二周助的事情。

 

他在领先报工作并不算很久,但前任社长黄承珏非常喜欢他,赏识他,给他很多机会。他的足迹因此遍布天下,这次晚宴是新社长走马上任,对他这样有能力有名气,但因为资历不够,人脉不足而对自己生不出多少威胁的功臣,新社长自然是不吝赞美的,给他几分面子,捧一捧他,也给自己留下余地。这些人情世故无关乎对错,更谈不上时好时坏,但手冢国光想到不二周助从前在人际关系里游刃有余是他不想让任何人落空,就努力地分发安慰奖,现在却是为了这些利益相关。本来应该畅快的,再不愿意改变的人,也要适应环境,但他幸灾乐祸不起来,同道德修养无关,一颗心沉沉下坠地痛。

 

庆幸的是,不二周助却没有参加这次晚宴。他在外有个报道,说是不一定能及时回来。现在离晚宴结束还有大概一个多小时,应该是赶不回来的。手冢国光因此松了口气。

 

不二周助本人没有到场,那些记录了他这些年工作成绩的照片却在大屏幕上播放。一时是在拍世界各地堪称奇迹的美丽景色,一时是同患有艾滋病的儿童互动,一时是脸上涂抹色彩走在同志游行的队伍里,甚至还有在森冷监狱里采访死刑犯,在异国战争废墟给无国界医生做的访问。

 

这些照片领先报都取得了版权,所以不需要做后期处理,每张都经过技术修饰,高清,鲜明。手冢国光却被其中一张完全吸引了目光。黄沙漠漠里电话亭是鲜红色的,不二周助穿着斗篷从电话亭里走出来,这张照片应该是同行的同事拍的,并没有凸显任何主题,可能只是因为不二周助穿斗篷蛮好看的?不过手冢国光觉得不二周助穿什么都很好看。其他人就不一定这样想,譬如和他同坐一桌的嘉宾知名作家忍足侑士:“像在拍火舞黄沙。”

 

手冢国光却好像看到茶杯里那朵红袖玫瑰缓缓溶解后化作一阵粉红色季风吹过他的面颊,直直渗透他的皮肤,在他脑海里作乱。他想到纷乱复杂的回忆里的某一天,不管不顾在台上演讲的新任社长,就打开微信置顶。

 

那个聊天记录停在一个多月以前,不二周助说他要去上海一趟,回来给手冢国光带礼物。上海的特产是什么,手冢国光还真想不出来。他只知道春天的时候玉兰花很好看。他往上翻,中途经纪人发来微信,问他什么时候结束,是不是今天就不回家了,要是回家领先报会不会派车送他之类的问题。因他沉默,经纪人就习惯了多说几句,是他们合作初期为了热场留下的习惯,问题抛出以后还发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种应酬你为什么要接。”他的确很少参与这种活动,除非经纪人说是推不掉的人情,他无意让别人为难。

 

但这次不同。他坐在这里听着这个他从不认识的名媛高谈阔论,脸盲的人除了忍足侑士几乎认不出在座宾客里还有谁是自己认识的。他是为了什么呢?

 

还是想要见不二周助一面的吧。

 

明明那么想见他,知道他到不了却还是为他庆幸,手冢国光自己都觉得好笑。反倒自暴自弃继续去翻聊天记录,让他翻到了,那是去年不二周助生日的凌晨。他给自己发的微信,解释他在那段时间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那时是凌晨三点。而在快要到达午夜十二点之前的十分钟,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手冢国光的电话。他本来是不接这些陌生号码的,因为有些可能是通过各种渠道得到了他电话号码的粉丝,但这次,也许是临近不二周助生日的缘故,他接下了这个电话。

 

前三分钟他只能听到风声还有夹杂在风声里的呼吸声。却好像回到了某个春天,看到了洁白挺刮的白衬衫,加了薰衣草柔顺剂洗出来的轻薄T恤衫,盛开着将天空也染成粉色的樱花。他感受到风里扑面而来的细微又潮湿的雨水气息,闻到了遥远的校园以外居民楼附近巷子里的丁香花味道。他站在操场的高台上,器具还没有收拾好,但是前辈们都已经走掉了,他也就放任自己小小地偷个懒,反正最后还是会收拾好的,迟个几分钟不要紧。

 

他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俯瞰,在樱花的痕迹里寻觅到一点纤细幼嫩的梨花花瓣。这感觉让他很舒服,那一刻风吹过来,他又抬头,夕阳好像是乘风下落,划过樱花树的枝桠,世界这样看去,好像一个万花筒或是水晶球。

 

黄昏时分的天空好像盛放的红袖玫瑰,在手冢国光的视线里开始旋转。不二周助在这样的光影下朝他缓缓走来。他们的身高本就有差距,现在手冢国光站在高处,距离就拉得更远,以至于不二周助要稍稍扬起脑袋用上目线来看他,阳光化作流淌的蜜糖落在他的眼中,好像琥珀漂浮在有碎金点缀的海洋,手冢国光先是看着他长睫毛晃动的光影,连同那双笑起来会弯的眼睛一起,组成了翅膀翩跹的蝴蝶,翕动间抖落下亮晶晶的糖粉,手冢国光清楚看到那其中倒映的自己的身影。近得好像他伸出手就能将自己身后天空中那朵静止的云摘下。

 

然后不二周助朝他摊开手掌。

 

掌心是一只用樱花和梨花一起编成的戒指。

 

“我刚才走过的时候,风把这两朵花吹下来了。”他抿着嘴唇,像是沾着露水的一朵小小樱花,他笑起来,“就当做是风的礼物吧。”

 

004

 

手冢国光被醉意裹挟,宴会结束后已经很晚了,负责人给他们安排了车。原本是有酒店的,迹部财团的至尊豪庭,料想环境应该不错。手冢国光却不愿意留下。

 

他在一片迷蒙里仍然在持续刚才的幻境。仍是国中时候,他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不二周助站在他面前的台阶下,用上目线凝望他,伸出手去,一截纤细的腕,好像某种雪色植物柔软的枝条,鲜嫩得好像能够掐出淋漓的汁液来。

 

手冢国光反倒不敢去碰,视线摇晃,营造出错觉,不二周助的脸好像一朵清柔的,还未完全舒展开的花苞,开放在他自己的掌心。手冢国光忽然被触动,从前他觉得不二周助是一阵风,一片云,甚至是汽水四溢的气泡幻化出的不思议的花。总之轻而易举就会破碎。这一刻他却突然变得无比真实,那些美丽却虚无的意象彻底褪色,他整个人却被缤纷的色彩裹挟,彩色碎片重新在手冢国光面前拼凑出不二周助的身影,手冢国光知道,这一刻他终于成为一个具体的人,那是一种复苏,好像春天开始解冻,在已经毁灭过一次的废墟上重新生长出的花,濒临死亡的人类被真祖赐予了永恒的生命——

 

求死的人跌入了深渊却被赋予了永生。就好像骑士拔出石中剑。谁也料想不到命运会如此转折。手冢国光的耳边响起那天的风声和呼吸声,静默的三分钟长得像一世纪,他以为这又是不二周助的心血来潮之举,又以为他不说话只不过是突然重拾旧日的任性要和他再进行一场对峙,他沉默地配合,纵容得得心应手,随后听到不二周助说。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让你听听我这边的风声。”他的语气很寻常。所以这就又是天才兴之所至的一次散漫浪漫。手冢国光并没有多想,回应道:“我听到了。”

 

“你那里是几点?”

 

“……十一点五十。”

 

“啊,所以还没有到我的生日诶。”

 

手冢国光接收到对方的暗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如此无限地接近于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对方却突如其来的温存。那时东京刮起台风连带大暴雨,他的车陷在水里寸步难行,甚至有自己会被淹没的错觉,一棵树刚刚在他面前被劈中,随后四分五裂,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他却在这样巨大的声响里,再一次倾倒向不二周助,哪怕是永无回音的山谷——他也没有想过回头。

 

“还有十分钟。我陪你。”

 

手冢国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面对不二周助的时候都觉得紧迫。明明是在球场上多危急的情形也能保持冷静,从容应对的人,但在不二周助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一阵一阵的刺痛传来。纵然是他们的关系最平稳,最温柔,好像永远不会被污染的那个时期,也一直都在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没有心脏病,体检每次除了视力以外都是毫无问题,他很健康。于是他开始相信心理真的可以影响到生理。

 

后来他明白了,他在那些和不二周助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岁月里逐渐领会到,因为不二周助是那种对所有人都好,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幸福,但真正打开心扉的时机只会有一次的人,是那种总能够谅解每个人的苦衷从而不去为难,在感情上却永不原谅的人。是只要得罪了一次就会把所有都抽离,退回原点的人。

 

所以自己才害怕让他落空。不是源于自己多么无微不至,只是害怕,仅仅一次的错失就会失去他而已。

 

这样的不二周助却仍时不时地在已经确信他们是背道而驰以后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说着不会折腰却的确一次又一次向自己伸出手。他想要成为永不动摇的透明高墙,但为了自己,就连晚风都跟着一起轰然倒地。他只是从来不把这些温柔拿来向手冢国光炫耀。为了关心他的病情,在医院门口等候,下雪时倾向他的伞,被问到直戳软肋的问题时并不还击,而是提出自愿退让的机会。如果自己落空,他就绝不会允许失败再次发生。自己开心的时候,伤痛的时候,最先来支撑自己的人,看到奇怪的树或者是流浪猫都会分享给自己的人,把自己视为道标,将他笨拙的温柔都好好领会珍藏的人。

 

他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就什么都懂了。

 

新社长说这是在熔岛。奇怪的,百分之八十面积都是沙漠的国家。正在发生无比紧迫的战争,王子被侵略敌方挟持做人质,他们为了新闻深入到此,已经是身陷囹圄,就在照片范围外,一直有荷枪实弹对准他们,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

 

作为新闻人记录下这场谈判,在熔岛政权恢复,和平得以维系的情况下,为不二周助迎来了新闻大奖的提名。他是史上最年轻的候选人。但在这场谈判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在一个破旧电话亭,花十分钟的时间和自己讲话。

 

与之相比,自己在暴风雨里竭力想要说得清楚,因而重复了整整十次的生日快乐,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又想到那年在山上露营,不二周助把一支烟花递给自己:“能拿着让我拍张照片吗?拜托啦,手冢。”不二周助是这么说的,好像是自己帮了他的忙,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每一个不常见的表情,动作,行为,不二周助都想要记录下来呢。

 

摇摇晃晃的,眼前的幻觉又一次摇曳变化,他看到傍晚时分,他和不二周助一起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那天的云朵被涂抹上了桔梗花的汁液,从紫蓝色里渗出一点粉红落在边缘。不二周助忽然从他手里捧着的那本武侠小说里抬起头来,他用手肘轻轻蹭过手冢国光的手肘,轻声道:“手冢,我有个问题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他说了这么长一番话,这么拗口,不像是他以往的态度,没有了那种懒散的平和。

 

“什么?”

 

“我喜欢男孩子,”没有加任何能够使得这句话更委婉的修饰词,突兀得让手冢国光等到这句话诞生后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可能是他瞳孔地震,不二周助轻笑出声,眨了眨眼睛,道,“手冢不会觉得奇怪吧。”他又安安静静收敛目光回到书页,“我想这不是错误。是手冢的话,就更不会觉得这是错误了。对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轻抿着嘴角,像是精灵的翅膀。长睫变成柔软的羽翼,清澈的盈光从纯粹的眼眸里跑出来,好像扑火的飞蛾从火焰里飞了出来。

 

“你,确定吗。”

 

手冢国光对此没有给出评价,显得这个话题还有可以延伸的余地。

 

“会想要和男孩子接吻——不止一次这么想,就很确定了吧。”不二周助轻轻耸了耸肩膀,略显阔落的白衬衫堆叠出泡沫的形状,手冢国光闻到不二周助衬衫上传来的挺刮又崭新的衣服的气息,还有一点栀子花香的洗衣粉的味道,他还是那种无所谓的神情,好像什么都能包容,什么都能接纳,又什么都能折射。

 

“那也很好。”手冢国光那时还没有想的太清楚,或者说下意识避免自己想的太清楚,避开一切的开始就不会有结束,若不怀抱希望就不会有猛烈的失望来袭,这是不二周助擅长的处事哲学,手冢国光在那一瞬间无师自通。触类旁通,他说,“你一定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的。”

 

手冢国光也难得说那么多话。

 

他特意强调了开心,因为他没办法想象不二周助为了谁痛苦到辗转反侧却还甘之如饴。他更不希望不二周助喜欢上一个不能令他开心的人。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才明白到真心实意打开心的瞬间原来这么少,又这么短暂。悲伤都是可以催生的,开心却掺不了水分。而往往,是那个最能令你开心的人,才最知道怎么样让你凶猛地流眼泪。

 

就好像那天在电视台的走廊上,他遇到了不二周助。那时他因为无论如何拍不出导演要求的被吓哭的戏码,而无法顺利整蛊到当班的主持人。导演只有中断录影,偷偷找来他商量把情节延后,先拍了一节摸恐怖箱的游戏,然后把主持人连同其他除摄像师外的工作人员清场,再来拍他哭。

 

要他先哭出来,找到感觉,然后再重新录制的时候,就能顺利一点。先滴眼药水不行,因为节目是很认真的,主持人不会配合演出,而是真的以为玩儿大了把嘉宾吓哭了如此这般。手冢国光只觉得欠债还钱都好过还人情,想想经纪人对自己一贯的好,又只能坚持下去。

 

“你就想想你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事,或者最重要的事——最——”

 

导演把他一个网球选手当做演员,不停讲戏,他却想到在走廊里偶遇到的不二周助:“来录节目?”对方和他打了招呼,寒暄也很礼貌,“一切顺利啊。”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能看到对方垂落在身侧的手,泛着粉红的手指牢牢抓着衣襟,那点布料鼓起来,像被风扬起的船帆。

 

他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接触尽管如惊鸿般短暂,不二周助竟也需要鼓起勇气来面对。从前他就算绕上好几个弯,曲曲折折,掩盖了一切的真实目的,名为宣战实则是想要让自己彻底死心也好,他总是凛然无畏的。那时不二周助和他之间仍然留存一种互相信任的依赖,他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教他彻底落空,哪怕是摔碎了他,也要经过自己的手。

 

是什么时候,和他仅仅是面对面走过,都要这样鼓足勇气。

 

他什么时候真正成为一个易碎品?从前他更像是一个圆,因为柔软所以什么也不能伤害他,他是摔不碎的,会弹起来,现在却是跌落到冷却茶杯里的月亮——又或者,或者因为找不到太阳借光,就只能够做一阵缥缈的风。

 

无论如何都要被这个世界围困。

 

手冢国光因为不断回想起那只攥着衣服的手,终于顺利地哭了出来。导演让他平复,然后记住这感觉,等重新录制的时候,那支道具枪抵住他后脑,他想那是不二周助的手,又一次顺利哭出来。他终于得承认,自己失去了不二周助,却永远都被困在了余震里。

 

005

 

不二周助回到家,刚跟新任社长说了抱歉,自己回来得太晚不能赶到晚宴。电话挂断很快又接通一个新的,他看到来电显示是社长两个字,是Helen,称呼他还没来得及改。

 

这个电话打得很长,中间Helen哽咽了好几次。大约是说,绵绵确然是要订婚,但并不是和她前夫,而是和她的一个远房表弟。他们半年前在国外相识,一开始不知道这层亲戚关系,刚回国才知道,因此惴惴,告诉了一个朋友,没能严守住秘密,七拐八拐传成了她爱上自己的半个养父。而她前夫对此也是莫名其妙。Helen还告诉不二周助:“我在东京的那所住宅,以后就是绵绵的婚房了。”

 

不二周助听出她松了一口气,也就开个玩笑,道:“这样舍得。”

 

“她就是要我从前最爱的人,我也愿意给她,况且是一栋房子呢。她不犯这个糊涂真是好,那个男人,我心里是有数的,要是他,绵绵以后有得苦头吃。”事到如今,还不是为了挽回名誉或是伦理而高兴,是衷心为女儿着想,“我那个表弟,年纪和绵绵其实差不多大,是很沉稳很纯良的年轻人。若不是他只喜欢异性,我肯定早就介绍给你认识了。”

 

心情一旦释然,连这样的玩笑也开得出。

 

不二周助忍不住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有——”他听到门铃声,响彻寂静楼道,心里暗生疑窦,这样晚了,是谁呢,“我有喜欢的人啦。”他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不到人,心里生出点戒备,缓缓将门拉开,链子却还没解,一低头,却对上手冢国光蹲在地上看他的上目线,心里一抖,半句话戛然而止,他又不知该怎样说下去。风里有桂花的香气,是楼道内的窗户打开,凉风吹进的不只是冷空气和花香,竟然还有大朵的彩色泡泡——也许是哪家小孩半夜不睡在花园里玩吹泡泡,那点彩色光影跃然跳上他鼻尖,他居高临下对着手冢国光,对方蹲着,上半身摇摇晃晃,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柔顺刘海投落下的阴影好像是某些花的枝叶投落在陆地上的影子。

 

Helen在电话那头不断吸鼻子,应该是在擦眼泪。

 

不二周助和手冢国光静默互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手冢国光很陌生。那种陌生是因为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这么深刻,不只是在他面前的这张脸,还有无数个属于久远的过去的瞬间,此刻全部都浮现。是那些过去,还有他心里一直压抑却不曾真正死去的对未来的侥幸盼望落在眼前的这个手冢国光身上,组成了全部的手冢国光。

 

组成了在每一个他快要陷落下去的时刻,把他从孤独里解救出来的,不会动摇的眼睛。从前这双眼睛只在他的回忆和想象中,快要化作一个精神图腾,但这一刻,却是真实地存在于他的面前的,甚至他一伸手,好像就能捉住倒映在那个人眼里的光。

 

但其实,那是自己身后房间里的灯光。

 

不二周助被哀愁扼住了喉咙,一瞬之间真正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手冢国光站起身,好像从海中浮现的岛屿,一座平静的,温柔的,永远不会被玷污的神像。他站起来,好像从不二周助的回忆,从他的梦境,从他所有未尽的话语和所有不成文的诗句里走出来的。

 

手冢国光看着他。那一天的像是被桔梗花汁浸染的云,凌驾于陆地的高台,风里遥远的丁香花的气味都一道涌进了这并不宽阔的长廊。手冢国光听到不二周助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云端,近得像是从他自己的心脏,樱花和梨花组成一片温柔的粉白色坠落在他的眼皮,像是一个闪着光的陷阱。

 

下一秒钟,不胜酒力的前职业网球选手,大满贯的世界冠军手冢国光先生一击摇晃,半边日子好像沦陷般向下栽去,不二周助用另一边肩膀接住他,伸手环住了他的腰,才确保他不会再下沉。感觉到那人脸颊的滚烫和呼出的酒的气息,心底却涌起某种缱绻的心情——

 

“不二,你那边怎么啦?”

 

Helen终于擦完眼泪,想起还和不二周助在通电话。

 

“没什么。我刚才说到哪里啦?”不二周助打开门上的链子,小小声凑近了手冢国光,问,“你还能自己走吗?”手冢国光点头,伸手拢着不二周助的背,一个后退,一个向前,配合默契,终于在沙发边倒下,不二周助最后和Helen说,“我刚才说,我有喜欢的人啦。”

 

手冢国光倒进沙发里,仍然不离开他的怀抱,他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湿润又滚烫的液体浸透。

 

之前为了打网球手冢国光是滴酒不沾的,红葡萄酒的后劲又足,他这一下是真的醉得不轻,一片迷离里说话虽然很清晰,但前后跳跃,根本不挨着。难为不二周助还能和他聊得下去。

 

“那天录节目,我是想到你才哭出来的。”

 

“嗯?这么恨我?还是我有让你这么伤心?”不二周助替他把歪到一边的眼镜摘了,“不会吧,手冢国光也会哭啊。我以为录节目你滴的眼药水呢。你想我什么?”手冢国光没讲话,他喝醉了以后不清醒的状态像只小动物,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的那种样子,不二周助伸手揉着他的后脑勺,嘴上开始不着调,“你是想我死了?和别人在一起了?还是想我直接一刀杀了你呢,还是怎么样?”

 

手冢国光摸索着攥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组织不了任何的话。

 

“我想到,你牵过我的手。”

 

心脏好像被解剖开,红色血液全部流空,凝固在试管里,被填进轻盈的彩色气泡。不二周助像是被人硬塞了一个苦柠檬进心脏里,他想到很久以前,那个他会和手冢国光牵手的开始。也是在走廊,他一时忘情,攥住那人的手,明明也只是个激动之下失去控制的小动作,明明那之后他和手冢国光之间也没有发生什么,明明他并不曾念念不忘,更没有辗转反侧。

 

可是他知道那是一切变得不一样的开始。他想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喜欢男孩儿的那场梦,梦境的开端也是他握着手冢国光的手,十指紧扣。他醒过来,好像从茶杯里捞出了一个湿漉漉的粉色月亮,连不安也璀璨。

 

他想到自己刚刚开始写稿子的时候,写下雪会想到手冢国光,写阳光会想到手冢国光,写春季或是秋天都会想到手冢国光。他好像可以幻化做所有的一切,在他的感官里,手冢国光可以是一切,但一切都不会是手冢国光。更多时候对方是寂静湖水,又或者很浅很浅的旋涡,因为确认不会有危险,反倒更深陷其中。

 

不二周助和他拉开距离。

 

身上柔软的灰蓝色毛衣的袖子被拉扯,本就宽阔的毛衣被扯得松散了也还留有余地,像是柔软的屏障。不二周助摇摇头,对上那双眼睛,上翘的睫毛像是环形的岛屿,眨动间又幻化做黛青的山脉,因为醉意而泛红的脸颊像是山脉上方萦绕着的玫瑰色云层。

 

他把一个吻落在手冢国光的眼睛上。

 

像是跃过一切的屏障,曾经他不顾一切地向着悬崖坠跌,手冢国光却让他安稳降落,后来他们背道而驰,他英勇得像是奋力抵抗侵略到最后一秒的士兵,把残存的世界都留给手冢国光。

 

无数次的摇摇欲坠。

 

把姜汤端给手冢国光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清醒多了。

 

不二周助看着他小口小口抿姜汤,下巴收紧,脸好像一轮皎洁的月亮在天光越来越亮的时候缓缓隐没,有种下坠的错觉。

 

“你知道坠落以后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二周助的背抵住了沙发上方一点的墙面,刚好将灯的开关摁灭。他猝不及防被黑暗吞没,手冢国光的拥抱同样来得意外,不二周助在一片漆黑里看到剧场漫天洒下彩色礼花,灯光亮起,幕布拉开,他心底八音盒的那个小人转过身来,是手冢国光的脸。

 

“我之前说过的,我已经尽全力了,不可能再多一点,也不可能再改变。其实我说的不只是我在做的事情。还有,我最想发生却还没有实行的事情。”

 

“比如我爱你。”

 

手冢国光像是个在考人生中最至关重要的一场考试,他刚刚拿起笔,只写了一个解字,不二周助是看着他的监考老师,不等他自己解答已经给了他标准答案。

 

他在所有关于不二周助的问题上无往不利,轻易就能摄取最重要的部分,是因为不二周助一直在帮助他作弊。

 

被困在年月里和被释放是同样的事情,相识以后,心脏的疼痛在他们彼此之间流通,他们的感官是相连的,然而谁也不知道。于是他们交换复刻的疼痛也都沾染着彼此的气息,每一天都在重复昨天,因为过去已经是全力以赴,所有的所有上限都已经抵达,所以也就不会更痛,更不会不痛。

 

“再坠落下去——”手冢国光从不二周助眼睛里看到答案。他无数次说过那个答案。就算已经是认识了这么多年,依然对相处之道感到困惑,这却从来不构成问题,把普通的生活里的一切都变成美好事物的诀窍,他们已经掌握。

 

“就是坠落爱河。”


  006


  谁叫最爱都早到迟到。


  早到的是你,迟到的也是你。

 

 

  FIN


  新鲜的尝试,算是一次突破。希望大家喜欢。


  或许球个评论?(夸我夸他们都行)(骂我就算了我怕我会迎风流泪)


  本来想写破相的,结果写着写着太多首歌了。主要是很像《知更》,那安利大家去听《知更》,杨千嬅的歌。


所以为什么要叫富士山下呢,因为我觉得自然人不可以将富士山私有,(浅间神社不是自然人)但是不表示如果富士山有山神的话,ta不会爱人。


  我们不可以将任何生命私有化的。任何生命都属于生命本身。但是不表示ta不爱你。就算ta不爱你,你也可以爱ta。


 山不就你,你去就山,很简单。


  我爱晚风轰然倒地。我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我说我要爱,于是有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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