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828主题夏日祭★【降雨机率】

 【日照雨】:指在晴天或有阳光普照时发生的下雨的一种天气现象——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却也跟天气一样难以避免。

 21:00 (短漫) @嘎勒給給 


23:00 (视频剪辑) @Mizuki 


001

 

他还是老样子。

 

银蓝色的发丝,绑着小辫子,鲜红的发绳,好像比以前瘦了一些,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倒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温柔。上个月才刚刚见过面,但柳生比吕士所想到的以前永远是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个阶段。

 

一开始是真真正正的惊鸿一瞥。柳生比吕士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猫,想到有雪白花朵的植物,想到下雨天时候的玻璃窗,粉红色的苏打汽水,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而那个人递给他一瓶汽水,道:“能不能聊几句啊,柳生同学——”

 

真是突兀到莫名其妙的搭讪,柳生比吕士之前只听说过仁王雅治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网球部的成员,人气很高,很受欢迎,但同时又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其实他也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但平常走个路都能一路洒彩色礼花,在网球部也常常搞出些恶作剧来整蛊人,已经算是出了名,更何况他还擅长乔装成别人,据说最擅长乔装的对象是教导主任,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去喂野猫。

 

那些野猫是流窜进他们学校的,校领导很头疼,下令不许同学喂,希望他们早日离开。尤其以教导主任最为严厉,柳生比吕士几次撞见过教导主任喂猫,还觉得奇怪,后来听说了仁王雅治的事迹才明白过来。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仁王雅治。

 

“其实我观察你很久了,柳生同学。Puri~”仁王雅治说话有个古怪的口头禅,那时候柳生比吕士还不太习惯,更意外于从未有过交集的对象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又并不觉得突兀——有的人好像天然如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自然得像呼吸,教人生不出抵触和抗拒。

 

遇到特别的人了。

 

这直觉来得强烈又莫名,像是凭白浮现的空中楼阁,不因为当时的天气,阳光,不因为他是从网球部到整个立海大都津津乐道的欺诈师,柳生比吕士喝了一口手里的粉红汽水,才发现是水蜜桃口味的——很适合夏天。柳生比吕士看向眼前的人——他想,他觉得仁王雅治很特别,只因为他是仁王雅治,还有他身上那种荒谬却合理的,与永恒相对的浪漫。

 

柳生比吕士记得那个夏天,记了很久,为了从那以后接二连三以各种形态出现在他面前的仁王雅治,为了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他喜欢自己的英语老师这样的误会,更因为在那个夏天,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仁王雅治的要求,成为了他的搭档。

 

——其实从一开始就拒绝不了,他不用摆出请求的姿态,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从他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柳生比吕士就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他的,他只是需要在一个他觉得是最合适的节点答应,而这样做的目的,柳生比吕士从没有深究过。

 

可能期待着欺诈师大驾光临来到自己的面前这种事怎么样听起来都有点斯德哥尔摩,所以当时才不愿意承认吧。现在想想当初朦胧的少年心事,不由生出点恍若隔世的怅惘,倒连那点幼稚的笨拙都觉得亲切了。

 

“不摁电梯吗?柳生君?”

 

他出声打破了沉寂,柳生比吕士才从过往回忆中抽身,如果这是一出电影的话,也许会加上这样的特效,他的回忆原本是粉蓝色的瀑布,但很快破碎成为雨滴——和仁王雅治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想到下雨的天气。也就是这样的恍惚,等仁王雅治说话的时候,眼前的幻觉才完全消失,他好像从悬崖边坠落向空谷,四面都传来风声。

 

此刻他侧过身给仁王雅治让路:“进来吧。”仁王雅治走过他身边以后,他才伸手去摁电梯,“你去几楼?”

 

“七楼。”

 

柳生比吕士的手腕轻轻一颤。他本能地回头,仁王雅治懒洋洋靠在那儿,还是和以前一样站也站不直,歪歪斜斜又软绵绵的,好像不生骨头似的。

 

一对上他的目光,颇有些困惑地歪了下脑袋:“怎么啦?柳生君?”他说话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尤其渗出些甜腻,柳生比吕士有种被流星飞溅而过灼伤了的错觉。

 

电梯里装了一面镜子,方便能观察自己的仪容仪表,仁王雅治背靠着那块镜子,让柳生比吕士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背后扎着的那个辫子,红色发绳晃啊晃,好像一根红线,也许因为这种联想,让柳生比吕士生出一种寂寞寥落的错觉,红线只能在空气中飘荡,而没有一个可供寄托之地,这不是很寂寞吗?

 

他实在发了太久的呆,直到后知后觉地在镜子里和仁王雅治的目光相遇,才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他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却好像失去了组织语言的功能。他想,是一个月以前那场相遇给他带来的后遗症,仁王雅治摔门而出的背影看起来还颇有几分潇洒,但他清楚看到那人的身体撞在了门上,只是一瞬间的狼狈而已,却好像在他的心上也撞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柳生比吕士以前想过很多次,觉得人类只不过是不同物质组成的填充物罢了,所以他很少真心地为什么感到快乐,同样的,悲伤,懊恼,愤怒,也都并不强烈。倒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总伴随着一种轻飘飘的虚幻感——直到有一次他忽然心血来潮,拿这个问题去问仁王雅治,那个人嗤笑一声,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他:“这不是很正常吗?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生活在戏剧里,一切都并不真实,也无法投入,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前进,为什么要后退——人不就是这样总要为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去找答案的生物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点惯常说话常有的戏谑,但他望向自己的眼角轻轻下垂,又总显出些微妙的温柔。他本来也就是这样的矛盾体。但奇怪的是,长久以来柳生比吕士都从他这里汲取着安慰,好像只有和他一起,好像只要在他身上能够寻觅到与自己相同的痕迹,古怪也好,过分天真也罢,残酷的,慈悲的,光芒的,黑暗的,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一向都不相信也不在乎,但如果是发生在仁王雅治的身上,他就觉得那是成立的,不合理也可爱。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再遇到仁王雅治,事实上他从入职档案上看到仁王雅治的名字的时候,有一种一切理应如此发生的直觉,可他又偏偏不希望事情这样发生,这样的事与愿违,屡屡发生在他和仁王雅治之间,又或者是在和仁王雅治有关的事情上,他总忍不住会有这样的心情。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其实,他是想说,我不想在这里遇到你。

 

可这句话有太多荆棘和锋芒,他明知道仁王雅治不是易碎品,还是没有办法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如果仁王雅治觉得受伤,他固然会觉得难过,可如果对方无动于衷或是照旧那么漫不经心,他好像会更难面对。

 

“我知道。”

 

仁王雅治笑起来的时候,下巴上的痣显得格外的丰润明媚,好像桃花一朵又一朵地在冰雪中盛开,纯白也被染上丝丝缕缕的红:“你不想在这里遇到我嘛。”

 

……还是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办法隐瞒他。柳生比吕士多少感到一些懊丧,而当这种感觉真实地揪住他心头的时候,他又有种久违了的新鲜感,一年前的时候是这样,一个月前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们每次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或悲或喜的情绪总是彩色的,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时间长了好像也生出能够水滴石穿的错觉,然后又再争执,再将好不容易累计的那些全部击碎。

 

每到这个时候,柳生比吕士都会觉得揪心。

 

倒也不坏,从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的人,慢慢被触发感觉,然后还能在心里叹一口气感叹一句到底人非草木,柳生比吕士并不是不愿意这样。但他实在是不愿意和这个人再做搭档了。从而规避一切让这件事能够发生的可能性。

 

但这个世上存在一种魔咒,就是你越是不想它发生的事情,就越是会这样不容置喙地发生。

 

002

 

仁王雅治是个乐队成员,负责敲架子鼓的。那个乐队本来有一个很长的名字叫在烟火人间来一场自由坠落,后来切原赤也总是记得颠三倒四的,就干脆简化为自由坠落。关于这点,他们的乐队主唱兼发起人丸井文太一直觉得很遗憾。

 

自从第一首歌红了以后,他们整个乐队是跟星梦娱乐公司签了合约的。总经理非常好说话,说你跟我们签约,我们星梦的艺人以后是都有养老金拿的。仁王雅治低头一看,桌面上的刻金名牌写着迹部景吾,哦,原来是迹部财团的人,他点点头,想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人还不错。

 

事实证明迹部景吾是真的人不错。第一首歌作为星梦电视台的电视剧贴片歌红了以后,就紧锣密鼓地给他们筹备起了乐队的第一张唱片。丸井文太习惯了自己写歌,但迹部景吾说希望他们的歌曲能够风格再丰富一些,再加上丸井文太盘算了半天还是想要一个吉他手。

 

“会写歌会弹贝斯的吉他手,要不要?”

 

就是这一句话,促成了仁王雅治和柳生比吕士一个月以前的那场重逢。虽然当时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但仁王雅治无论是撞门直接走人了,还是后来收到柳生比吕士面试通过的通知以前,都从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拒绝参与的可能性。

 

曾经有人说过,电影开场以前帷幕拉起的时候才是最让人兴奋雀跃的时候,同理,几乎所有灾难片的开头也都是阳光明媚的,有加了糖的牛奶,烤得刚刚好酥脆的面包和火候最佳的培根煎鸡蛋——而对于柳生比吕士来说,世界末日的开始是排着队在粉红色奶茶店门口排队买奶茶。他的新搭档仁王雅治——十年如一日都是一个就喜欢在正确的时机做不正确的事的人。

 

然而这种吐槽落在仁王雅治的耳朵里简直毫无杀伤力,他甚至还能够施施然指出柳生比吕士话里他认为存在的逻辑漏洞。仁王雅治说:“你这么想就不对。所谓正确的时机是和要做的事情相关联的。如果你觉得我在做的事情不正确,那么相对的,我也可以说,我是在不正确的时机,做了不正确的事。”

 

你看——

 

与其说他纠结这些小事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排序,倒不如说他就是热衷于和柳生比吕士抬杠罢了。但事实上,在要赶往演出地点的路上加入排队长龙买奶茶这种事,又怎么能够简单地以在不正确的时机做正确的事来归纳呢——喝奶茶当然不是错误,但柳生比吕士不能接受演出对仁王雅治来说是那么的不需要上心。

 

他们是个野路子乐队,星梦找过人来培训他们,很基础的那种。仁王雅治三天两头逃训练,他猜柳生比吕士应该是一种状似认真的态度在划水,他中学的时候就是那样,风纪委员,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呢,隔着墙和人聊天,对雨落梨花的小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那个时候所做的训练里绝不包括大夏天陪人排队买奶茶,还要帮人撑伞。想到这里仁王雅治就有点得意,他总是乐此不疲于证明柳生比吕士愿意为了他破例。而他游移不定的目光被对方捕捉,让一直目视前方的柳生比吕士也看向了他——下一秒他倒立刻收回了目光,紧抿唇角试图摆出一副不以为意,不屑一顾的表情。

 

有一片淡红色阴影落在他苍白侧脸,光斑闪烁,仿佛蝴蝶停栖。柳生比吕士稍微看得入了神:“你要是热的话,就回车上去吧。我来排队。”

 

他自觉体贴,仁王雅治却转过脸来看着他,明知道他是故意板着脸,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有几分慑人,柳生比吕士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忽然扬了下嘴角:“好好撑伞。”停顿了一下,才又蹦出了口癖,“puri。”

 

柳生比吕士本来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自己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善于从仁王雅治的语调去判断他的情绪,那些天长地久积累起来的数据库不至于坚不可摧,但由于扎根在他们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少年时代,是以尚算灵验。

 

那一刻他听出来仁王雅治的情绪很差。

 

事实上应该从听说他们要一起赶往X市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好了。或许他也回避和自己做搭档——柳生比吕士想,虽然和现在的工作性质不同,可是那时候他们也的确把网球场那一方小小的天地视为自己的全部。也许现在的仁王雅治和自己一样,都不想再触及过往。

 

可是他说,好好撑伞。

 

又好像即便情绪风起云涌,也需要自己在他身边。

 

即便能够演算出答案,但为什么答案是这样,又是另一个难度的问题了。一加一等于二谁都知道,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就不是谁都能说清楚的了。大部分人对于这个问题,只会回答,是这样的啊,很奇怪吗?就好像仁王雅治总用这种转了七八个弯的兜圈子的方法来依赖他——这也是无需探究的问题。

 

柳生比吕士这个人活得太清醒,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评价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清醒的人。清醒的人不会对危险的东西危险的事情沉迷,而他会,所以他总要花十二分的气力把自己和危险隔绝,如果不这样做,他就无法靠近任何世人公认的幸福。

 

仁王雅治在三十七分钟以后终于如愿以偿地买到了他的奶茶,那个奶茶上贴着一张粉红色的粘纸,闪着光的。坐到车里的时候,仁王雅治一边扣安全带,一边咬着吸管喝奶茶,然后他非常自然地蹭了蹭柳生比吕士的肩膀,开启了他们这次重逢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话题:“你看这是个什么图案?”

 

柳生比吕士得承认,从仁王雅治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就开始呼吸困难,心脏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们开出来的是辆敞篷车,他抬头,能够看到这阴暗小巷的一隅天蓝。

 

“是风车。”

 

 

他意识得到,仁王雅治每次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的时候,就是他在以他的方式修补他们的关系的时候。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来不会道歉,不会去真正地触及他们之间问题的核心,于是问题也就永远不会真正解决,柳生比吕士也就无法动用原谅或是任何的与爱恨有关的情绪来面对他。

 

但他们的关系也就因为这样而重新地得到了平静。尽管只是暂时栖息的孤岛,下雨天流浪的野猫躲雨的纸箱子,鉴于仁王雅治总有这种特异功能,可以气定神闲得好像所有的猫爬架都被他纳于麾下,柳生比吕士也就不打算打破这种暂时的平静。

 

在仁王雅治身边,他好像就从来没有希冀过能够得到任何永恒不变的东西。

 

003

 

他们到的时候丸井文太已经在候机室等了他们很久。一个泡泡糖没有吹到最大化就已经虚弱地破裂——这意味着丸井文太的心情已经非常不稳定。奈何始作俑者仁王雅治毫无愧疚不安,甚至挥手打招呼的时候还对丸井文太做了一个wink。

 

“我说,那些粉丝也太热情了,这些是她们托我给你送来的巧克力。”仁王雅治把手里几个彩色的小盒子递给丸井文太,“虽然她们有说我们也可以一起吃之类的。不过还是你自己消化这些心意吧。”

 

“……我说,”丸井文太的眼睛闪电般落向柳生比吕士,他的长相本身毫无杀伤力,但虚着眼睛看人的神情倒有几分气势,柳生比吕士是那种最不愿意得罪人的性格,本能地就有些闪躲,丸井文太直接理解为心虚,“那个奶茶是最近很红的那家答案之书的奶茶吧?”

 

“是啊——”在柳生比吕士回答以前,仁王雅治先开了口,他说话的语调虽然还是懒洋洋的,但语速却快了起来,“排了整整三十七分钟呢,对吧,柳生君?”

 

这个数字倒是没错,柳生比吕士的注意力也被柳生君这几个字给吸引住了。虽然他一向习惯称呼仁王雅治为仁王君,但对方这样称呼他倒是破天荒头一遭,柳生比吕士多少有些不适应,也就在他这短暂的迟钝的几秒钟时间里,丸井文太已经长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服了,比吕士,”丸井文太这个人自来熟,几次排练以后就已经开始叫名字了,相形之下倒是相识已有五年之久的仁王雅治,他听起来比较像柳生比吕士的新同事,“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呢。”

 

仁王雅治已经在丸井文太身边坐下,戴上降噪耳机听歌了。丸井文太很忧虑,他又拆了一块泡泡堂塞进嘴里,然后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道:“赤也不会是迟到了吧?”

 

“不会,他最多的最多就是迷路而已,piyo~”仁王雅治戴着耳机竟然还能接丸井文太的话,柳生比吕士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歌。仁王雅治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想要做什么就会犟到底,但其实心是玻璃制品,非常易碎,一旦置身于人多的地方,他就惯性为自己寻找保护壳。

 

通常情况下,那层保护壳是他,以前他们是搭档,周旋于和各个学校的比赛,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看不出来原来你们两个生活里也这么好啊——的确,固然在球场上很有默契,但是独来独往的神秘欺诈师,和看起来最老好人不过的温柔绅士,在生活里怎么看也不会合拍。

 

那时候柳生比吕士总会有些隐秘的喜悦,他会觉得别人都不明白仁王雅治——不过现在,好像就连他也不再是那个例外了。也许这么多年,他只不过是知道了仁王雅治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或是反推出什么样的表现意味着什么样得情绪,却始终不明白仁王雅治为什么执着如此。

 

“明明迷路就更严重好吧!手机打过去也关机,服了他了。”丸井文太非常知道不能跟仁王雅治认真的道理,一旦认真输的人就是自己,于是白眼一翻,开始拆礼物。

 

切原赤也最后还是顺利无误地到了,他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上气不接下气,丸井文太递了一瓶矿泉水给他:“慢慢喝,但是要快点喝完,不能带上飞机。”

 

切原赤也翻了个白眼,灌了几大口下去,矿泉水就快要都没了。他开始絮絮叨叨着自己是怎么样迷路的——果然就是迷路,坐公交车睡过头,然后开始絮叨他在机场也差点迷路,是粉丝一路给他指点过来的,然后他开始下总结陈词:“我们第一张专辑才发行多久啊,就有那么多粉丝了。”

 

“可不是,”丸井文太很得意,心情大好之下直接上手揉了一把切原赤也的卷毛,在小少年龇牙咧嘴快要炸了之前缩回手,“这次我们可是被邀请去参加X市的蜜桃音乐节!这可是整个亚洲最大的音乐节!”

 

切原赤也看丸井文太这边放着一堆礼物,他可不客气,直接上手就拆,“是粉丝送的吧?有没有我的份,有没有我的份?”本来他要吃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他问有没有给他的,就有点难回答。丸井文太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从一堆彩色盒子里抓出一个天蓝色的盒子扔给切原赤也。

 

盒子上贴着一张应该是冰箱贴的东西,写着TO赤也。切原赤也整个人立刻灿烂起来,等他打开了,发现果然是巧克力。他们这边也还没有配备上专业的经纪人,所谓粉丝不少也只是针对地下乐队来说,没考虑过会有人恨到给他们在食物里下毒的程度,现在拆开一块巧克力他就往嘴里塞。

 

一边咬巧克力切原赤也一边道:“不知道为什么蜜桃音乐节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点熟悉?”

 

“……你是想吃草莓了?”柳生比吕士推了推眼镜。他自觉话说到这里,没有漏出什么言外之意,话音刚落仁王雅治却嗤笑出声,他戴着耳机还是反应灵敏:“蜜桃成熟时?”

 

切原赤也没反应过来,也可能是不知道,丸井文太一双眼已经瞪向了仁王雅治。只有柳生比吕士知道仁王雅治笑那一声是在笑他虚伪,而自己说出了他心里最真切浮现的想法。

 

他看一眼仁王雅治,隔着两个人,他的身后是阳光,照在仁王雅治的脸上,只能瞄到一点轮廓而已。每次看不清他的脸又想避开他的眼神的时候,柳生比吕士总是习惯性去找他下巴上的那颗痣。

 

看清了那颗痣以后,就好像在海上漂泊已久,终于寻到一块孤木,即使只是零星的安慰,也好过许多。眼神略一闪烁,却刚好撞进了仁王雅治似笑非笑的眼。

 

金丝边眼镜的架子被阳光浸得格外温热,柳生比吕士耳朵红也红得光明正大。

 

004

 

上到飞机以后,仁王雅治本来想和切原赤也坐一起的。但由于前两天排练的时候他用一个恐怖盒子冒充切原赤也买的草莓蛋糕的整蛊行径,小朋友见了他就躲,三下五除二窜到丸井文太的身边。这就很糟糕了,仁王雅治只有绕到柳生比吕士的身边。

 

其实他知道心虚的人是柳生比吕士,但也正因为对方太心虚,他才根本不想理会。仁王雅治坐下以后,收拾起耳机,手上的耳机线却越缠越紧,他低头,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团乱麻。手机开飞行模式以前,柳生比吕士看了一眼X市的天气预报:“要下雨啊。”

 

夏天本来就是多雨的季节,这没什么。仁王雅治本来没打算搭话,但是手里耳机线绕得像团乱麻,他看着又心浮气躁起来,一听到柳生比吕士说话,本能地就接了话:“下雨又怎么样,你不是天天都带伞。”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有意无意的,他能感受到柳生比吕士的目光巡游在自己侧脸,他很想要置之不理,却又对此难以忽略。手心跟着沁出薄薄的一层汗意。索性重新戴上了耳机,他没放歌,但耳边却传过来那一年夏天的风。

 

立海大的天台对面能够看到白色的风车。仁王雅治三天两头喜欢往天台跑,身为风纪委员的柳生比吕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他们正式结成了搭档的那一天,柳生比吕士跟着他一起上了天台。铁门有点儿生锈,缠着藤蔓开着蓝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

 

仁王雅治指着对面的白色风车给柳生比吕士看,想不到他喜欢往屋顶天台跑,是因为他喜欢风车:“风车能给人带来幸运,你知道吗?”

 

“带来幸运的是拿在手上那种吧,这种是堂吉诃德的那种。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我觉得一样。”仁王雅治说他觉得都一样,那柳生比吕士就也觉得一样了。那时候夕阳西下,临近放学,柳生比吕士肩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伞,“今天会下雨吗?”

 

“啊,没有,习惯每天都带伞了。万一下雨的话,就会有用。”

 

“不下雨的时候也可以用来遮太阳吧。”

 

他的侧脸浸在黄昏的光影里,光斑细碎闪烁在他的脸上,柳生比吕士看着他,好像这世界只有他才是唯一灵动的色块:“是啊,”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你不喜欢晒太阳,以后我也可以为你撑伞。”

 

现在这句话又一次回荡在仁王雅治耳边,好像巡游过四季的一阵风,褪了色也永远不会摧折的花。他得承认这句话对他是魔咒的开始,他羡慕这个人天然就能将好意施展得那样温存又理所当然,要人无法多心,却又不能不往心里去。后来的很多次任性,他都是想要试探出这种好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可是越试探就越没有着落,这人是表面看来温和平静的一潭湖水,越陷入越觉得深不见底。

 

满心的焦躁无非是因此而起。

 

他又想起来那杯奶茶,答案之书之所以那么红火,不仅是因为奶茶有多好喝,事实上仁王雅治才喝了两口就喝不下去了,他总是挑食,这么多年都没有改正过来。之所以想要买除了自己不愿意摧折自己的好奇,更多的或许也是想要为难一下柳生比吕士。而那杯奶茶上的风车的粘纸被他贴在了柳生比吕士的手背上,现在也还在,而那杯只喝了两口的奶茶也被他自己塞到了柳生比吕士的手里,最后被柳生比吕士喝完。还安稳躺在他的口袋里的,只有答案之书每杯奶茶都附赠的答案。

 

据说只要想好一个问题,答案之书的每杯奶茶都会附赠一句话作为答案。仁王雅治知道那些通常只不过是名人名句,最多是古典诗词,总之都是些摘抄而已。但人在自己都茫然的情况下,或许也只有向一些虚无缥缈的存在寄托情绪——仁王雅治也很好奇,他连自己的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许也能反推出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可现在柳生比吕士在他旁边,于是他的一切动作好像都受到了限制。仁王雅治又想到自己喝了两口奶茶就塞进了对方手里的动作,过分理直气壮,这并不是问题,他一向任性惯了,但是对方的安之若素在那时候就显得异常刺眼。

 

仁王雅治非常不喜欢晒太阳,对他来说那种光芒万丈,无遮无拦,慷慨地普照万物以至于过了头的温暖实在让人消受不起,但他又是个怕冷的人,窗口一对一的供暖对他来说才是安稳的,值得依赖的。可是柳生比律师好得也实在逾越了界限,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好像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走得进去,他永远都会温柔以待。可是要从便利店拿走任何的东西,都是要付钱的,而这种等价交换的法则在他们的关系里,仁王雅治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付出了什么。

 

但他知道柳生比吕士有所得到,这就很讨厌,他自己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柳生比吕士也不告诉自己他究竟得到了什么。这种一无所知的茫然感真是令人讨厌。仁王雅治从小到大都习惯自己掌控局面,他不一定是每一件事事态的掌控者,不一定是局面上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但他总能保证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顺利地按自己的期望发展,而少数的几次例外,全作用发生在了柳生比吕士的身上。

 

一个月以前他们的不欢而散,说到底也是这种长期惴惴的不安全感被引爆的结果。仁王雅治手伸进口袋里攥进了那张小纸片,脑海中又开始回放之前他们的那场争执。

 

起因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们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在毕业后也保持了联系。仁王雅治这个人三天两头闹失踪,是一阵飘飘渺渺的风,柳生比吕士习惯了一年到头能收到他送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上个月是他们的中学同学聚会,也是今年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群人凑在一起玩儿游戏,最老套的国王游戏。抽中了他们俩,担任国王的小姑娘笑眯眯地让他亲吻——柳生比吕士握着卡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光影里他的表情也跟着闪烁起来。仁王雅治的掌心泛起些湿润,黏得那么单薄的一张纸都紧紧贴在了皮肤上。KTV包房的顶端垂落彩色的迪斯科球,看起来伧俗,但倒也因为闪耀而显出点光怪陆离的奇异温存。

 

仁王雅治在那样的色彩里一寸一寸地向他靠近,他确信自己的笑容应该毫无破绽,恰到好处的慵懒与无谓,还有一些好像从夏天的植物根部渗出的湿润荷尔蒙,他确保毫无纰漏,但那人的脸色却在一片彩色灯影里愈发地苍白下来,脸也好像在瞬间成了僵硬的化石。仁王雅治瞬间觉得没劲,刚要退开,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喝几杯酒也就是了,谁知道一贯默契在那一刻失灵,柳生比吕士在他推开的前一瞬间,猛地推开他的肩膀,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其实现在回想的话,柳生比吕士猛地跳起来那一下看起来还稍微有点可爱。难得能见他蹦跶得像只兔子,现在想想仁王雅治还能勾起嘴角笑一笑,那个时候他却好像被绑上了失控下坠的电梯,猛地向不见底的黑暗跌落——

 

他自己想要否认那样的心情,因为时过境迁也已经没有必要。他和柳生比吕士对视,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他们俩都看得出对方心情跌到了谷底,这件事总不是跳蹦床,没有越是下沉就触底反弹得越高的道理,仁王雅治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临出门前都忘记提醒柳生比吕士务必不要忘记面试的时间。

 

想想也很了不起,两个人的争执,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心里话是什么,但就好像船行在水面上触了礁,谁都知道有问题。仁王雅治走出包厢的时候,肋骨在玻璃门上撞了一下,他好像在摇滚乐前奏里听到柳生比吕士叫了他一声,好像是水生植物探出的纤细根芽,还是仁王君这个称呼,他没有在意,又好像把所有的光都抛在身后似的,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那个时候想,如果柳生比吕士干脆连面试都不来,他也就彻底不管他了。然而那天他又实在期待。暴雨天,他反复的踌躇,夏天的薄荷香有些过分恼人,电视台附近的法国梧桐和香樟的影子零零碎碎散在湖面,好像欲望也被风打碎,仁王雅治站在廊下等人,风里带着点他说不上来的花香。他总是不记得带伞,也就只有被这场雨困住。

 

夏天好像总是下雨,雨让夏天变得好像任何人都抓不住似的。

 

飞机的气流稍有些颠簸,以至于仁王雅治没坐稳,差点撞到身边人。静静垂落在背后的长发也就这样掠过柳生比吕士的脸,回忆也就此暂时中止了——他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之前空姐提醒,让他把眼镜摘下,避免受伤。仁王雅治倒也难得能看到他不戴眼镜的样子,遮光板挡了一半,云层连绵如皑皑白雪,蔚蔚天蓝投落进的光影折射出彩虹。仁王雅治看着那点彩虹霓影落在他的侧脸,好像那一日包厢里的迪斯科球又在他的面前转啊转,烦人的很。

 

仁王雅治索性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到几个月前,他去了欧洲某一个不知名小镇。本来是想去坐热气球的,没赶上。附近有个时光邮局的策划倒蛮有意思,他打发时间过去看看,发现明信片很特别,还能够寄给一年后的自己。他那时候忽然想起以前躺在天台上吹风的时候跟身边的人说:“要是能给十年以后的自己寄一封信,你会说什么?”那是他们那天的作文题目,对仁王雅治来说很无聊,但这种无聊题目遇到柳生比吕士这样万事总是要背着包袱认真以待的人,说不定反而能负负得正,得出些趣味。

 

“就算把一切的真实融入谎言,欺骗所有人。但是,不要对自己说谎吧。”

 

柳生比吕士果然说得很认真,仁王雅治看着眼前的风车,忍不住笑了。他本来想说,你是想对我说吗,还是想要对你自己说?但谁在乎呢——

 

他给柳生比吕士发了讯息,聊天记录停留在柳生比吕士生日的时候他给发的道歉。那天他准备了个奶油蛋糕,本来机关设置巧妙,虽然有点吓人,却不至于有什么问题。结果机关出了差错,整个蛋糕都扑到了柳生比吕士的脸上。

 

对方给他发来自己满脸蛋糕的照片——妹妹拍的,看表情抓拍得很好,一瞬间的委屈全凝聚在了照片里。仁王雅治抱着手机笑得不得了,道歉也道歉得很没有诚意。发消息的时候看到那张照片,又一次笑了,这次才终于点了保存。

 

然后他问柳生比吕士要不要明信片,他可以给他寄,然后等到他要坐上启程的飞机以前,都没有得到回复,就像石沉大海。

 

“算了,”仁王雅治在心里默念,“就这样吧。”

 

005

 

天气预报这次没有撒谎,一走出机场,等车来接的时候,雨水就从天而降。

 

说不好是突兀还是意料之中。仁王雅治看起来有点困,可能是在飞机上没休息好。柳生比吕士睡得不错——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了仁王雅治的肩膀上。因为睡着了所以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无意识行为,只有道谢。那一层肌肤相触带来的温暖,让柳生比吕士有些松懈,也许是因为这样,当他发现仁王雅治头发乱了的时候,才会伸出手去替他抚平。

 

那一记触碰轻飘飘的,其实没什么实感,等缩回了手去,柳生比吕士才意识到不妥。这个动作本身没什么问题,要赋予它任何意义都可以,也就等于都不可以。他只是在缩回手以后才意识到仁王雅治可能会闪躲,以至于生出点后知后觉的慌乱和脆弱的侥幸来。

 

现在他们站在檐下等着车来接,丸井文太摁着手机和因病无法和他们一道出行的经纪人胡狼桑原沟通关于车辆的问题。切原赤也在等着他的游戏加载的过程里说闲话:“我记得柳生前辈来面试那天也是下了那么大的雨吧……”

 

“啊,”柳生比吕士轻轻点了点头,快一个月前的事了,现在想想也是恍若隔世。他空降这乐队也是没几天的事情。这算是他出的第一个通告。也许因为还是和仁王雅治在一起,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在接触陌生的境遇,此刻才意识到问题,“是啊,那天也是那么大的雨。”

 

“那天我们到处在找仁王前辈,”切原赤也的年纪最小,所以管谁都叫前辈,“后来才发现他竟然跑去电视台了。真是的,幸好排练的地方离电视台近,要不然还找不到他呢……”

 

话音刚落,就被仁王雅治敲了下脑袋:“你们找我干什么……反正我也不会失踪的。”

 

“担心你啊!吃饭的时候人还在呢。而且那么大的雨,你都不带伞。还好电视台的那个,那个在电视上老出现的编剧借了把伞给你,要不然……”仁王雅治索性一把伸手勾住切原赤也的脖子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巴,他还模模糊糊地在那里嚷,柳生比吕士隐约听他说的是,你的伞还人家了没有?

 

回忆好像是从沙漏里流出的粉色和蓝色的沙,柳生比吕士想到自己那天在电视台好像是见过这么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但只是一闪即逝,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就没有放在心上。那场不欢而散,仁王雅治出门的时候身子撞在玻璃上的动作,反复在他心里重演,他知道这其中大约是在哪个关窍有了问题,一方面苦于无法把自己敏感生命里的迟钝错觉捕捉起来,另一方面,他又不会奢望仁王雅治会在那样的无声的对峙中率先软化下来。

 

他确然是不会认输的,就连有些胜利他都是不会承认的。但那好像并不表示他不在乎。

 

车到了以后,大家撑着伞一道上车,柳生比吕士撑开伞以后,本能地伸手拉住了身边人的手腕。像一片光滑冰凉的瓷器,一朵绽放在雨的正中央被溅湿了的花。他把人拽到身边,感觉到对方肩膀处的骨骼贴近自己以后,才想到去看一眼。灯光透过伞檐流转着落在仁王雅治的脸上,那光看起来颇具暖意,映得他的鼻子好像一片淡淡的粉色花瓣。柳生比吕士知道,自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那被他刻意模糊了的双眼依然是焦点。

 

“走吧。”仁王雅治轻声道。

 

切原赤也本来伸出手想要给仁王雅治递一把伞的,就这样落了空。丸井文太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走吧,不是正好三把伞吗?你可以自己撑一把了。”

 

“……我也想有人给我撑伞啊!”

 

说是这么说,看丸井文太也已经打开伞冲进雨里,切原赤也还是放下了自己的小小抱怨,撑伞冲了上去。

 

也就只有那么几步路,走到马路的对面,雨水折射出灯影,亮得有些刺眼,模糊里像是个海市蜃楼倒影的世界。柳生比吕士的伞很大,他仍然习惯性偏向仁王雅治,为他撑伞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习惯。其实带伞最初只不过是为了更贴近所谓绅士的品格,但后来就有了别的意义。

 

身边的人很少会在大太阳的时候打伞,仁王雅治却是最喜欢躲着阳光的人,所以下雨的时候固然伞有用,以前到了夏天,就算没有遇上正好下雨的时候,他也要每天撑着伞给仁王雅治挡太阳。习惯了以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行为的威力,甚至会有那么点单纯的恍惚,某一刻揭破一些感受,好像飘飘忽忽,这才乘风回荡到了人间。

 

习惯的根源即是答案本身。

 

到达酒店的时候,由于是迹部财团的产业,他们一人一间房,星梦电视台实在非常大方。柳生比吕士拿了房卡分给大家,心里也开始觉得这次签约或许真的还算不错——他无法追根溯源,自己一开始选择加入是为了什么,就好像他也无法确认那个蝉鸣让人头昏脑胀的夏天,究竟是什么让他答应了加入网球部。

 

他以前从来不是打网球的,擅长的是高尔夫。他的目标一直是做一个侦探小说家,会弹吉他会写歌而已,从来没打算过以此盈利。可是如果仁王雅治对他说:“你要不要试试和我一起?”他好像永远都没有办法真的拒绝。

 

置之不理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兜圈,到最后他还是会跌向对方所在的世界,每一次都是,从无例外。

 

仁王雅治发现自己口袋里答案之书的答案纸不见了。他一直抓着这张单薄的纸,就好像那风车的粉红贴纸一直都静静依附在柳生比吕士的手背上。仁王雅治说不清是他的哪一个举动软化了自己的神经,抑或是他只要一如既往,自己就总会接受,但现在他其实很想看看那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他一直想知道。

 

但那张答案纸在这个时候不见了,就好像几个月前柳生比吕士无动于衷,没有回复的讯息,一个月前他退开的瞬间就伸过来推开他的那只手。也许他们太有默契,太了解彼此,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于是反而如坠迷雾中的漩涡里。

 

“你们先进去吧,我找东西。”

 

柳生比吕士问他:“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仁王雅治没回答,他觉得如果说自己斤斤计较于一张小小的答案之书的答案,那未免有点可笑。然而他自己又的确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于是绕过了柳生比吕士去花坛那边找。灯影下面他好像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雨幕中看起来不甚清晰。现在只是细雨绵绵,柳生比吕士还是立刻追了上去。

 

“那我们先回房吧。我再分点巧克力给你,要不要?”丸井文太揽住了切原赤也的肩膀把他往电梯口带。柳生比吕士已经追了出去。

 

仁王雅治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在地上搜寻,那样小的一张纸,又不清楚具体是丢在哪里,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仁王雅治找得很认真,他本来就是认定了一件事就势必会全力以赴,钻牛角尖也好,撞碎南墙也好,他自己都会无动于衷,只专注于他想要达成的结果。

 

柳生比吕士对此的态度很平和,他倒不认为凡事需要这么执着,但又无可否认仁王雅治执着起来是特别有魅力,让他甘愿跟在他身后,好像一条小尾巴围着团团转。

 

无论如何,他们总是站在同一边的。

 

街道很干净,不说一尘不染,但也没有垃圾,以至于一目了然。手里的灯光亮闪闪掠过街道,像是宇宙间萦绕不绝的星云,掠过地面上堆砌着的层层落叶,好像探索着一颗之前从未造访过的星球。仁王雅治看着落在自己面前的光影,忍不住跟着往前跳了几步,踩住了自己的影子。

 

“是这个吗?”

 

这时候他听到了柳生比吕士的声音,回头,就看到对方一手仍然举着伞,一手捏了一张被淋湿了的粉红色纸片。他的发丝已经有些被雨水打湿,覆在额上,镜片也蒙了一层迷离氤氲的雾气。街灯的光投落在他的脸上,和月光糅杂在一起,仁王雅治好像跌进了满潭星光之中。

 

刹那之间,心好像都被某种无形力量撞开,在缝隙间有什么正在蔓延生长,他听到了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柔软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在夜色下开出了轻盈的花。

 

“仁王君?”

 

“比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星系飘渺地传来,他自己听到的都好像是来自空境的回音,“抱一下吧。”

 

终于听到的不是柳生君这样莫名其妙的称呼,柳生比吕士还没完全醒觉,直到仁王雅治朝他张开了双手,流星和闪电一道划过天空,落进他的身体里。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有什么在无形之中阻隔了他的一切声音。仁王雅治还是那副表情,勾起的嘴角的弧度也和以前没有丝毫差别,但柳生比吕士却看出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惊人的隆重其事。

 

他上前两步,很自然地拥住了仁王雅治。

 

街灯折射着缠绵的雨丝,好像被踏碎了的水晶,破裂成千千万万快。仁王雅治被拥入怀的瞬间,好像听到了花朵摇曳在风里的声音,将他的心脏层层包裹成一个柔软的茧。

 

“怎么了?”

 

柳生比吕士轻轻地拍了两下仁王雅治的肩膀。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比以前又瘦了,他是真的不会好好吃饭吧,这样想着,心头又充斥起无奈柔软的情绪来:“你到底在为什么不开心啊?”

 

暖黄色的街灯光影流泻在仁王雅治的身上,好像将他银蓝色的发都涂抹上了一圈光晕。柳生比吕士忽然有一种荒谬错觉,仁王雅治现在好像一只停栖在他怀抱里的蝴蝶,翅膀有着奇幻蓝色花纹的那种,在月光下好像身覆着重重叠叠的漩涡。如果再抱紧一点的话,他是会永久停留,还是会立时飞走呢?

 

他发现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依然找不到答案,也就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反而会摧折了怀中人的翅膀。

 

“回去吧。很晚了。雨好像也更大了。”

 

仁王雅治离开那个怀抱,轻得像气球飘向夜空。他终于摊开那张答案纸。

 

字迹洇开了,有些模糊不清,但倒也还能辨认。

 

后来我终于明白 

 

他尽管跟天气一样难以预料,却也跟天气一样难以避免。

 

他捏着那张纸,柳生比吕士站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整个世界都成了寂静空间,只有风和雨的声响在回荡。

 

仁王雅治从沉默中再次感到一种难言的焦躁,就像他看到星星坠跌进了淤泥里,在丛丛荆棘里发现了一朵纤细的蒲公英,生命就这样在间隙里生存,教他进退两难。他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想问他,你不问我当初如果要给你寄明信片,我会写什么吗?那天聚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退让开?究竟是因为你一点也不想要,还是你比我想象之中要更认真?更想问他——

 

“你知不知道,如果范围是宇宙的话,那么,其实每天都在下雨。”

 

“宇宙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百。”

 

007

 

正式演出时,天气晴朗,他们这支新人乐队被安排在倒数几个的位置,既不需要压轴,也没有开场的压力,倒也不错。观众都坐在草坪上,黄昏时候的烟霞像是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丸井文太临上场还表演了一下吹泡泡,切原赤也一如既往的热情过剩,满场跑,非常有活力。仁王雅治戴了蝴蝶的发卡,配合他银蓝色的长发,绑头发的红绳一起,非常和谐,好像在堆雪的花树上停栖着蝴蝶,既朝气蓬勃又虚张声势——和仁王雅治这个人如出一辙。

 

柳生比吕士看了一眼那只蝴蝶,忽然想起前几夜他心头升腾起的奇异幻觉,像是被火焰灼烫到心脏,他瞬间将眼神挪开,却偏偏又撞进了仁王雅治的目光,是他追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这点,柳生比吕士的耳朵又烫起来。他的害羞反应并不明显,每次只有耳朵发热。

 

两人对视的瞬间,周遭好像都陆沉,海市蜃楼瞬间延展至铺天盖地,他知道哪里都是幻觉,最捉摸不定的那个人反而成了恒久的,可以相信的真实。好像在海上漂浮许久的遭遇了暴风雨的受难船只,在摇摇欲坠中终于寻到了可以躲避的岛屿。

 

仁王雅治今天穿的是一件丝绸衬衫,白色,从胸口斜斜有一枝天堂鸟的刺绣。他的领口稍微敞开,于是天堂鸟花瓣的那点鲜红好像也蔓延到了他的锁骨,灯影下那锁骨的轮廓像是倒扣着的小碗,玫瑰色的环形山——

 

他们下场的时候,观众的欢呼声仍然好像烟花炸响在耳边。切原赤也叽叽喳喳说着今年可以来参加这么大的音乐节,明年说不定就能入围国际性的音乐大奖。也不知道是为了响应还是为了讽刺,切原赤也兴奋地嚷完以后,立刻有雨水瓢泼而下。

 

阳光依然灿烂,但并不妨碍下雨,天气预报都没有准确预料到这场雨。还好现场工作人员经验丰富,雨伞雨具分发到大家手上。仁王雅治和柳生比吕士此刻又成为例外,柳生比吕士随身带伞的好习惯让他们和人群独立开,被隔离成为了孤岛。

 

仁王雅治低头看着地面上他们的影子,想着他们好像还是站在同一边。

 

好像任何时候,只要自己需要,他都和自己站在同一边。

 

也许这只不过是海市蜃楼里滋长出的某种更深的幻觉,但仁王雅治决定相信——既然真实也可以融入谎言里,那么最重要的就只剩下不要对自己撒谎。

 

仁王雅治伸手握住柳生比吕士的手腕,拉着他奔跑在人群里——他很少这样跑,就好像一颗恒星忽然高速运转在茫然又孤独的星系里。柳生比吕士跟着他跑,半透明的伞像是成了斜屋的屋顶,一切都摇摇欲坠,但他们的皮肤却紧紧相贴,好像成了宇宙间唯一不会被颠覆的逻辑。

 

那阵巡游过四季的风又开始了,好像全世界所有的景色都一道被吹皱了。不知跑了多久,风景停顿,仁王雅治的脚步也停顿。他俯下身气喘,才发现即使在这样的奔跑里,柳生比吕士依然坚持让伞撑在他的头顶,而柳生比吕士自己的肩膀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柳生比吕士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像不像吊桥效应?”

 

“……这里不在吊桥。我们不在吊桥上。”雨还是在下,柳生比吕士却觉得伞成了一种负荷,仁王雅治握着他手腕的手渗出温热的汗意在发烫。好像血管里流淌着的也不是血液。而是星光。

 

“你看,是彩虹。”

 

柳生比吕士抬头,伞好像是玻璃的屋顶,他抬起头,好像在一片疏离雾气里捕捉到了彩虹。但他并没有一直看着彩虹,而是迅速用眼角余光去捕捉仁王雅治的表情。他看到对方同样抬头看彩虹,远比他要专注。那一天聚会时的灯光倏忽从他的心里亮起。

 

那天他看着逐寸逐寸靠近自己的面孔,像是迷失了真实与梦境的边界。仁王雅治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像他回避的时候,想要逃脱的时候,闪烁着想要离开的时候,没有区别。就因为这样,他才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接受为了游戏才刻意施展的亲密,不愿意去捕捉解析藏在那背后的若有似无的试探。尽管他的抗争其实那么虚弱,虚弱到推开那个人肩膀的动作都不能做得完整。

 

他看得到仁王雅治迅速后退时一闪而逝的失落,好像是他永远都不能填补的一个空洞,映在了他心脏的壁垒上。

 

而现在仁王雅治对他说。

 

“我们不在吊桥上。”

 

一起在球场上做搭档的时候,一起被抽中做游戏的时候,每一个他们同站在一起的时刻,他都觉得自己像是站在吊桥上,好像一切的感情感受,来自于对方的种种都是虚浮的,只不过是移情的效应。

 

可是现在,仁王雅治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比任何一刻都要亮。好像闪亮枝头上盛开的湿漉漉的粉红花朵。他望着望着,就好像跌进了千万朵花的吻里——最终也只能献上属于自己的吻。

 

彩虹的光影落在仁王雅治的身上,耳鬓厮磨间,柳生比吕士将贴在自己外套上的那张保存到现在的风车的贴纸贴到了仁王雅治的领口。他的两只手捧着仁王雅治的脸,好像从一片黑暗中将他捧到了彩虹下。

 

“你有没有听说过——日照雨就是狐狸要出嫁的时候呢。”

 

柳生比吕士的语气里也不知道是戏谑多一些,还是温存多一些。

 

“是吗?”仁王雅治倒毫不在意,理直气壮反问道,“那聘礼呢?”

 

008

 

等他们四个回到日本,柳生比吕士惯例检查信箱。在一堆无用的广告里找到了一张明信片。印着蓝色蝴蝶和淡紫色勿忘我的明信片上,是他最熟悉的字迹,他收到过无数条来自仁王雅治的纸条,但大都写得草草,有时候是真的不认真,有时候是在很认真地不认真,那却是写得最工整的一次。

 

宇宙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百,雨是永远不会停的。

 

柳生比吕士并不知道整个宇宙的降雨机率,也不知道雨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停。

 

柳生比吕士关上信箱,那边倚着墙的人正在不耐烦地碎碎念着夏天实在太热。他依然有些微驼背,手里拿着奶茶,身子倚着身后橙色的行李箱,他正在把奶茶杯子上的风车粘纸往行李箱上贴。

 

他走向仁王雅治,对方把还剩大杯的奶茶塞到他手里,他一手接过,一手抽出手帕替那人擦去嘴边的奶茶渍。仁王雅治一边抱怨地嘟囔,一边抬头配合他的手势动作:“喝不完,交给你了。”

 

夏天夕阳时的光线照进来,他整张脸都好像浸在了粉色苏打汽水里。柳生比吕士推了推眼镜,想,无论如何,他已经拥有了永远都想为之撑伞的那个人的心。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夏天是一定会过去的,但属于夏天的一切,却会是永恒。

 

柳生比吕士伸出手拥住眼前人脆弱的肩膀,好像天幕怀抱着一场永不止息的日照雨。


  Fin

评论(6)
热度(136)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失重碳酸之心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