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忍迹忍】最后的玫瑰

最后的玫瑰

 

私设如山/双向暗恋/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文学

 

侑仔生日快乐。

 

月光有人捞起有人看不起 我不懂得计算任何人被爱的概率。但我将所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都无求奉献给你。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妈妈爱你~!

 

000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001

 

暴雪来的时候,忍足侑士正坐在客厅里拼乐高。他的身边堆着几只用闪光的玻璃糖纸叠的幸运星,蝴蝶和纸飞机。摇椅被他拿来当桌子用,一只小小的紫色收音机传来电台插播的新闻,打断了放到一半的英文歌,忍足侑士的眉毛皱起来,又再轻轻放开。

 

他放了大假来到这里旅游,也为下一本小说寻觅灵感。旅馆的主人是他婶婶的外甥,有点曲折的亲戚关系,到的时候老板却不在,说是出国去找自己的初恋情人去了——忍足侑士莫名其妙被托付成了代理老板,同员工大眼瞪小眼一阵,随遇而安的秉性和与人为善那份责任心一道发作,也唯有接受现状。于是原本愉快的假期就变成了体验生活,而暴雪让这个偏僻的小镇一下成为了本格推理小说中最常见的案发地点。

 

忍足侑士正在畅想凶杀案应该如何发生。一间因为暴雪而与外界隔绝的海岛旅店。一个终于找到了初恋消息立刻飞扑去国外,消失不见的老板,一个原本是来度假的代理老板。接下来的人物关系由他发挥,譬如说一个年轻貌美的神秘女郎,一个已经退休了很多年的警官和他的子侄,一对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想要收购海岛的商人和他的私人助理,或许还可以有两三个来这里度假的大学生……

 

当他的脑内剧情已经进展到退休警官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多年前由他经手最后却不了了之的悬案,却在这里成为了第一个死者,虚构的布景中沉重的书柜坠落压在尸体上,他面前的门忽然打开了。阳光跟着洒进来。他原本把客厅的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他并不很喜欢晒太阳,突如其来的光芒成为打扰,他才放开的眉头又本能性地皱了起来。

 

站在门外的青年穿了一件红色毛衣,高饱和度的颜色忍足侑士一般都不喜欢,尤其是红色。阳光被屋檐割碎成一捧捧金色礼花落在来人同样灿烂的金发上,整个人都招摇得好像一枝玫瑰,下一秒就能拧出鲜润的花汁。那点碎金落在他的眉梢眼角,像是珠光宝气的点缀,忍足侑士一抬头,对上那片清冷的海蓝色,心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是被刀锋划过,却还没有深入到血肉之中,连伤口都找不到,却觉得隐约渗进了凉意。

 

莫可名状的焦躁在此刻笼罩着他的心,奇异的是,心神越是不定,他越是能将一切看得清楚,就连那些喷薄如金粉般的光线都难以阻隔。那人的脖颈和肩膀形成优美的曲线,像是蓄势待发的琴弦,一点六角形的晶状体躲藏在其中,又显出几分摇摇欲坠的柔情。

 

忍足侑士本能地伸手去摸巧克力,结果全没有了,糖纸成了他叠的那堆玩具。他于是低头,很认真地寻觅了一阵,终于给他在地毯皱起的一角找到了一包糖。草莓口味的软糖,乳白色的外壳除了草莓的味道以外还透着一点薄荷的清凉。他将软糖放在口中细细咀嚼——好像一阵粉红色的季风被他凝固成琥珀。他再抬头的时候,红色毛衣的青年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前进,因为那只手没握牢的缘故,又再轻轻地后退。那双海蓝色的眼静静地凝望他,垂落的时候长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轻而浅的阴影,阳光穿透其间,像是昳丽的蝴蝶。但这份美丽蕴含着欺诈性,那翘起的眼尾像是闪着光的钩子,忍足侑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在低气压要彻底弥漫然后被引爆的前一刻终于说话,打破了这一室的寂静:“你要吃吗?”他伸出手去,那袋草莓软糖躺在他的掌心,半透明的包装袋也跟着闪光,“我还有葡萄口味的。”他补偿性地补充道,“但我觉得草莓口味的最好吃。”

 

还是要给新客人办理入住手续。走在走廊上,玻璃窗外阳光明亮,路过一面墙,墙上爬满了红玫瑰,惹得红毛衣的青年多看了几眼,忍足侑士看看那面墙,又再看看身侧的人,觉得他简直可以完美融入。这幻想逗得他忍不住轻轻牵扯了下嘴角,于是本能性地解释了一句:“是画的。”

 

“看得出。这些不是月季。”他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下颌的弧线稍稍紧绷着,像是一片纤柔的叶脉,“画得不错。”他说话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赞赏,忍足侑士却觉得不适——这种不适更像是某种逆反的应激反应,他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红玫瑰。”

 

对方抿紧了嘴唇,他的嘴唇也像是一朵玫瑰,说话的时候幅度本来就很小,这样抿紧了,薄薄的一层红色,秾丽得像是伪装成汽水的烈酒。

 

到达前台的时候,挂在大厅墙上的电视机也在播放对于暴风雪预警的新闻。忍足侑士又摸出一颗草莓软糖扔到自己嘴里,然后拿出入住表格和一支笔给客人,他顺手就把钢笔的笔帽拔下来盖在后方才递过去,引得客人又再抬眼看他,前台的灯光落在他白瓷般的皮肤上,好像闪着亮晶晶糖粉的那种蛋糕。

 

“谢谢。”

 

忍足侑士轻声回了一句不用,牙齿跟着咬开糖果外面的那层硬壳,草莓的粘稠甜蜜安抚了他某部分情绪,像是起了褶皱的地毯被摊平。他看着那件红色毛衣的袖管轻飘飘地晃,像一盏柔软的羽毛,那一截纤细的手腕好像某种质地上乘的玉器,又像是浓郁奶油组成的沼泽,他看得久了,晕眩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忽然开始有些睡意上涌,催眠师的钟表都不会有那么神奇,忍足侑士知道,是自己的心想要逃避。

 

那人认真地填着登记的表格,姓名写得飘逸又潇洒,罗马音他也写了,连笔字,K的勾弯起来好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忍足侑士在昏昏欲睡里,被这熟悉的四个字彻底推入了边界朦胧的回忆之中。

 

002

 

忍足侑士和迹部景吾——就是这个和玫瑰能轻易融为一体的青年是旧同学。从国中到高中,共同度过了整整六年。他们是怎样从陌生变得熟悉,从疏离再变得亲密,忍足侑士想不出具体的转折点,就像飞机升到最高处时看下去的风景,现在说起,桩桩都像是小事,但无可否认,那时候就算是细枝末节,也觉得千头万绪,缠绵悱恻,时至今日回想,也很有点惊心动魄。

 

初遇时,他还年少气盛,本来就不是很很在乎输赢的人,唯存的一点好胜心也就尽数用在了网球上。那时迹部景吾一人单挑他们冰帝网球部的那些前辈,说起来忍足侑士也并不在意辈分规矩,对于现世的许多规则他那时就已经开始了思考,所以那时他对迹部景吾的不满,更多来源于他觉得这大少爷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不止伤人,还很容易害己。

 

现在回想,大约从初见开始,他已经开始担忧一切会伤害这个人的可能性。

 

只不过那时也并非完全是路见不平,怀抱的目的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正义感,还有更多的,是对伫立在球场上闪闪发光的少年人的微妙好奇。

 

看到耀眼的星星,开得正好的花,可能谁都会幻想要去触碰。但玉兰和樱花过了春天就死去,玫瑰却一年四季都盛开着,恒星也许都会迎来爆炸,可是对于人类渺小短暂的生命而言已经不吝于是一场永恒。因此某种隐秘的幻想随着生命一起流动,永远不会有枯竭的那天,大约也就不是什么称得上离奇的状态。

 

一开始身边的同伴们都以为他们的关系会是水火不容的那种。这说法确然也不算错误,忍足侑士自觉温吞又执着,迹部景吾更是发光发热的火焰本身,但他们却并没有彼此抵触,或者对对方怀有敌意。事实上,忍足侑士得承认,他每一次传递去的好意都有安稳降落。

 

只是在最初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只是在冰点以上的不冷不热——虽然这个阶段并没有持续得很久。

 

开始是因为红挑染前辈要升到高中部还需要一点学分,本来做得网球部部长是有额外加分,但迹部景吾这样的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像一衣带水的友邦那个大闹天宫的传说,一下子天崩地裂,网球部的人私底下都有点为了红挑染前辈可惜——

 

迹部景吾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担任部长的职责,一开始忍足侑士都很意外,忍不住揣测他是不是手下留情,结果不久后的某天,他趴在自己课桌上午睡,正晕晕乎乎地梦到自己和Helen在跳舞,就闻到一股馥郁的玫瑰花的香水气味,他睁开眼,就见大少爷正站在他的课桌前,手高高地升起,正僵持在半空中没有落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拍桌子。

 

“别拍桌子,手会疼的。”

 

忍足侑士小心翼翼把桌子往自己身边带,然后稍微仰起头看向来人。这位大少爷是真的风风火火,整个人都像是一簇跳动的火焰,是簇,而不是团,比较小一点,颜色比起红色更偏向于是橙色。大少爷想一出是一出,就算他告诉忍足侑士自己想要纵火焚雨,或者去哪里摘一朵比较危险的花,忍足侑士也只会告诉他,摘花这个行为不大好,并不会觉得有多离奇。

 

但是当时大少爷抿紧的嘴唇轻轻地松开,露出一点贝壳般的牙齿:“我挺喜欢你的,”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之间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停顿,“你要来给我做秘书吗?”

 

……这两句话有什么关联呢?

 

太阳太晒了。忍足侑士把书本架在脸上挡光,眼角余光去看窗外,绿油油爬山虎攀满了整面墙,看着颇为养眼。他没说话,就是还在等下文。但迹部景吾却不再说话了。他穿着冰帝制服的白色衬衫,衣角被窗外一阵流通的风吹起来,像一片温热的云。忍足侑士跟着本能地抬了下手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赶紧把手指给压了下去,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秘书?你要去竞选学生会长?”

 

他不讲话,忍足侑士只有自己打破这横亘的沉默。那几年里他一向都很顺应迹部景吾的节奏,但如果要追溯到源头的话,那,这的确是第一次——迹部景吾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脸上泛起的笑意浓稠,像是糖粉,金粉和香料掺在一起:“你很聪明嘛。”

 

“最近不就这一件事吗?别的事情也不需要秘书嘛。”忍足侑士还是有气无力,他翻出自己的水杯,迪士尼周边的卡通水杯,还带吸管的那种款式,他咬着吸管喝果汁,冰块都已经要融化成水了,果汁的味道被冲淡,他有点不开心,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跑了句火车,“你总不能说你要去金波大厦上班,还找我做秘书。”

 

“——金波大厦不是我们家的。金波后方的盛隆才是我们家的。”迹部景吾非常认真地纠正他,眉毛皱起来,忍足侑士一早发现他的眉毛生动且富有感情,此刻像是一朵在流水中被冲刷的花,他还很认真地讲,“金波的老板是个香港人——祖籍是潮州的。他做的潮州汤团很好吃。”大少爷说到这里嘴角弯了弯,非常本能的一个小动作,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他又补充性地说,“大闫先生他人很好。”

 

忍足侑士还真的听说过金波的老板,他赞助忍足侑士的父亲做医学研究,确然是个好人,给经费的时候每次都很爽快,但听说在其他衣食住行方面,明明是那么有钱的富豪,却非常节俭——可是这并不是事情的重点啊,忍足侑士说:“汤圆的话我最喜欢吃桂花酒酿的。”

 

好吧,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我要做你的秘书啊?”

 

“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勉强跟上本大爷的节奏吧。”说到这里,迹部景吾的手撑在他的课桌上,手臂连同肩膀的线条绷紧了,非常好看。十三岁这个时候,是在发育期,少年人开始抽条,身形显得瘦削,但迹部景吾脸颊还带一点婴儿肥,就显得有点甜美的圆润,刚好阳光落下来,像是淡金色的糖桂花——迹部长得就很像桂花酒酿的汤团啊——忍足侑士忍不住这么想。

 

“跟你的节奏干嘛……你要做学生会长不是轻而易举吗?你家可是翻新升级了整个冰帝诶。”说到这里忍足侑士又有点惊奇再次浮上心头,他刚到冰帝的时候吓一跳,之前他看过冰帝的资料,并不是那么华丽,也没有那么多花,导致他在报道登记之前都有点害怕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可能东京有两所叫冰帝的学校?

 

“我是要证明我的能力。不是要靠钱来收买人心。”

 

“但是财富也是能力的一种啊。”

 

“那是我家人的钱,又不是我的。”

 

忍足侑士觉得迹部景吾有点执着。执着本身是无分优劣的一件事,偏偏忍足侑士这个人有种奇妙的偏执,他对执着的人总是有天然的好感和偏爱,哪怕犟头倔脑走在错误的路上,他也总是会多几分眷顾,是以当下他并没有拿他看过好几部商战片的经验去反驳迹部景吾他多么不切实际的幼稚,相反的,他很认同地点了点头,问:“那你有什么能力呢?”

 

“我有选秘书的眼光。”

 

迹部景吾接话接得飞快,而且说得志在必得,忍足侑士又想到那些影视剧或者小说里描述神兵利器,绝代佳人之类的词,什么得之可得天下——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之类的——但想想他要是风云那种命,就也挺惨的——可是他得承认,迹部景吾这句话中斩钉截铁的肯定让他有点陶陶然。

 

但是呢,有了三分颜色还不够,得寸进尺了才能开染坊。忍足侑士表面仍然是那么波澜不惊,一派淡然,一双眼睛睨着迹部景吾:“做学生会长有什么好呢?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当官啊?是很喜欢管理人,命令人,控制人吗?”

 

这番话如果换另一种语气讲一定是很挑衅的,但他的声音温存,语速又慢,讲话不疾不徐,像是轻风拂面,听起来竟然有种纯真的困惑。

 

“是因为我不喜欢被人控制,被人命令,被人管理。”

 

“不喜欢规则,所以要做掌握规则的人吗?”

 

这倒好像有点意思。

 

迹部景吾非常心平气和。这个时候忍足侑士才觉得,迹部景吾其实并不是个躁动的人,就好像不会苛责蝴蝶不会游泳一样,既然看穿了迹部景吾的本性是就是一团火,或者索性是太阳,那忍足侑士就没有办法再去责怪他太激烈,太不冷静——诸如此类的。

 

你不能怪蝴蝶不会游泳啊——

 

忍足侑士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表面上仍然决绝地和迹部景吾讲条件:“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那你来跟我一起制定规则,这不算好处吗?”

 

“不太够。”忍足侑士摇头晃脑,午睡导致头发有点凌乱,落在迹部景吾眼里像是一丛鸢尾花,杂乱无章也绮丽,“实际一点吧。毕竟我对规则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太强了。”

 

他这句话听起来容易被认为是自夸,但实际是种自嘲——来冰帝以前他已经转过六次学,搬过六次家,虽然是大阪人,但真的停留在大阪的时间是很少的。这种颠簸让他无可奈何地练就了一身适应环境的本事,说是圆滑也可以,但这个年纪就懂得拿捏人际关系里的各样距离,也并不能算是一桩幸事。

 

“嗯……学生会办公室的钥匙我可以给你。处理公务的话,可以不上副课,”迹部景吾这个人有点过分上路了,他说,“机械体操课的时候你就可以来学生会办公室玩。”

 

他说‘玩’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很好玩——因为他根本就不像一个懂得玩乐的人。像他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出身,简直应该永远一腔热血往前冲,苦心孤诣想的都是赚钱,商业王国,就算有点理想,也无非就是搞个无烟城之类的。

 

但是他又觉得迹部景吾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又幼稚,可是他放任自己这样去想——他觉得迹部景吾不应该和那些冷冰冰,森严又无趣的东西放在一起。如果说他也可以制定什么规则的话——可是:“很多的规则本身就不应该存在啊——给人贴标签,给人定标准。”

 

迹部景吾再接再厉,好像既不会气馁又不会疲倦,而且永远不会失去耐心。

 

“但是没有规则就更混乱——我保证,我不是想让任何人——”迹部景吾停顿了一下,他在想合适的形容词,半晌他说,“我不会去伤害任何人。”紧接着他又说,“再比如,我可以每天让司机送你回家。”

 

这点倒是挺实用的——忍足侑士的父母都很忙碌,所以他和姐姐轮流做饭,可是在电车上看书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坐过站,然后回家就迟了。虽然姐姐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发火——因为她知道越是不发火自己越是会觉得愧疚——

 

迹部家的加长林肯看起来就知道坐着一定会很舒服。

 

“我们打算给冰帝搞一个玫瑰园。”迹部景吾说出了他的最后一个条件,“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话。我可以让你挑品种。”小少爷歪一歪脑袋,一点金发卷曲地贴着他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像是摆在玻璃橱柜里的那些瓷娃娃,“你不喜欢红玫瑰对不对?我保证以后冰帝都不会有红玫瑰。”

 

……说来不可思议,桩桩件件条件,竟然是最后这件不经意的小事正中了红心。

 

只是后来迹部景吾还是食言了,他们三年级的时候,网球部拿到了一个替补名额能够去比赛,迹部景吾这个人装神弄鬼地又是开亮如白昼的灯,又是撒玫瑰花瓣,忍足侑士很想批评他这样根本就是在自嗨,只考虑了自己喜欢什么,但又觉得永远在挥洒自己的热爱,而且心里那种对生命的热情是永远取之不竭的,这样的迹部景吾本身就令人感动。

 

你说,哪有这种玫瑰——如果爱上玉兰和樱花的人会在春天死去,那么哪有这样的玫瑰,让人心甘情愿为了他顺应季节的变化死去,再把人从黑暗沉寂的死亡中任性地打捞起来,又在下一次季节转换的时候再将人推入深渊。

 

爱上玉兰和樱花的人会在春天死去,爱上玫瑰的话,季节轮转,就要死去四次。

 

总之,忍足侑士最后收下了这份工作邀约。一开始的时候是迹部景吾的军师,为他出谋划策,但其实本身并没有贡献多少力量,因为其他的竞争对手实在都不具备多少的竞争力,再加上虽然迹部景吾不愿意因为翻新冰帝这件事而被另眼相看,但这件事不由他的意愿为转移,在冰帝一干人等的心里他就是被加了分,所以这样一算,满分一百的话迹部景吾都有个一百二。

 

于是军师忍足侑士不必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就这样荣升成为了学生会长的秘书。主要的贡献也就是写了几份演讲稿,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发掘出了写作的天分吧。和迹部景吾的接触也是在那段时间变得频繁起来。

 

——大少爷本身很不麻烦,甚至可以说有点过分随和了。这是很不显山露水的一点,但事实的确如此。那些繁文缛节是他从小接受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由奢入俭难,关于这点忍足侑士觉得不能勉强,就像他那套不应该责怪蝴蝶不会游泳的理论,可是迹部景吾的性格其实对一切的接受度都很良好。不管是尘封小店,还是夜市的大排档他都很能接受,最多一开始的时候嘴上抱怨几句,很快就能乐于享受,而其他所谓平民的乐趣,他也上手得很快——

 

后来在忍足侑士的影响下,他已经能够分辨出什么是正宗的关西风味的章鱼烧,而什么是迎合东京人口味的版本。当然,忍足侑士也受他的照顾,对于那个之前从未真的了解过的上流社会的世界有了一些认识,这些认识在他往后的人生里还是很有用的。

 

迹部景吾顺利成为学生会会长以后,作为他秘书的忍足侑士日子却开始不那么好过。各种琐碎的细节性的动作都由他负责,而且,忍足侑士怀疑校董他们一早想要把迹部景吾当冤大头宰,各种需要经费和赞助的活动都找他,这也就成了学生会的工作量——

 

后来忍足侑士把自己没有成为医生的原因归为自己实在承受不起那么多生离死别,世事无常的重量,把自己没有坐写字楼的格子间归为自己早已经在十几岁的时候体验过这种生活,受够了。

 

不过做迹部景吾的秘书并不能算是苦差事,虽然因为网球部没有副部长,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总也找他这个做秘书的,但也因为这样就能理所当然地陪在迹部景吾的身边,这对忍足侑士来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折磨,大约世界上总没有百分百纯粹的东西幸和不幸的界限总是很模糊的,只是他得承认,他不止安之若素,而且甘之如饴。

 

那时身边的人常嘻嘻哈哈开玩笑,说忍足侑士是冰帝的月亮,迹部景吾毋庸置疑是冰帝的太阳,说他们好像天生就要在一起,说黑夜和白天的界限只是针对人的肉眼而言,其实日月始终都相伴相守——这样的玩笑话很多时候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说的,既然已经做了队友,嗑西皮当然是当面ky这样比较爽。忍足侑士每次都接住一点话里非重点的细枝末节发散把话题扯开,四两拨千斤他那时就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但偶尔,他隔着一点距离看那张线条流利的侧脸,心里却蔓过一丝感激。他愿意保留这样的玩笑,不管是出于他那套人人生而自由的理论,还是他这人潇洒到真的浑不在意——忍足侑士都很感激。

 

忍足侑士陷得很早,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003

 

整个旅店的空房只剩下一间,在走廊的尽头。那之前是老板的画室。老板有段时间废寝忘食地画画,可能是失恋期,他给忍足侑士看自己画的作品的时候,忍足侑士这样猜测,那些画的色调都非常暗沉,显出一种浓烈到尽头后继无力的哀婉。那里的床是老板那段时间醉心于创作的时候方便休息去放的,统共没有睡过几次。

 

忍足侑士找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换好,想了想又从自己的房间拿了香薰灯放到床头柜的位置。他怕迹部景吾可能择床,会睡不好。说是这么说——但想想他这些年天南地北去了那么多地方,大约早就不择床了吧。他停在床边,忽然怔忪地发起了呆。

 

时间将故人变得面目全非这个命题太过宏大,他不喜欢这么想。他越来越避免去想大世界的问题,而是着眼于生活里每一件具体的小事情。但总有这样的时候,他的世界好像陷入了真空,他像是再一次被湍急河流席卷,不由自己。

 

他想,自己还在迹部景吾身边的时候,那人闪闪发光,不至于无坚不摧,但永远都神圣,光荣,且美好——那时候他洋洋洒洒,一概盛大的华丽都随着他流淌。可是人生是怎么回事呢,不可能永远活在梦境,万花筒或者某个神秘花园的象牙塔里,就算是迹部景吾也要适应现实的生存法则。这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忍足侑士知道是自己太过脆弱,是他寄予了太多的期待给迹部景吾。

 

他想是当初迹部景吾把他宠坏——让他开始期望这个世界能玩得尽兴又赢得开心。他希望迹部景吾能平安通达,又希望他能无往不利。还希望他能永不落空,想要的一切都能掌握在手中,可以永远绮丽,永远不疲倦,不枯萎,永远都不被辜负。

 

他想要的太多,所以才会自相矛盾,然后就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其实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失败的苦果是他一个人来尝,那也与胜利无异。

 

事实上他总是避免让自己触碰到这点,生活的苦果每个人总都要品尝到的,什么天之骄子都不会是例外——所以制造生命和制造苦难是一样的,快不快乐无所谓,不要难过就好了,就像不去对别人温柔也无所谓,只要别制造出伤口就好。偏偏许多时候,温柔总是要透过治愈伤口来证明。小时候喝咳嗽糖浆以后会得到的糖果。摔伤了以后母亲轻柔的拥抱。生病的时候就可以撒娇到作威作福的地步,吃根香蕉都有人剥来给自己吃。

 

可是温柔总不应该是治愈伤口和拯救眼泪的药剂,忍足侑士是这样想。

 

他前面才说不应该想那么虚无的大命题,但这场暴风雪的预告和突兀的重逢却又让他不得不去想这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问题。他有时候想想这可能就是自己的本性,麻烦又脆弱,而且满是漏洞,就等着阳光来填满自己。

 

他离开房间以前,把老板没有收好的画都放好。然后他下楼去到客厅。迹部景吾坐在那里,淡色调的客厅里他整个人就像被滴进清水里的红墨水。忍足侑士走过去,发现他在玩杂志上的填字游戏——用刚才自己给他的钢笔,认认真真地填了名字,杂志摊开放在他的膝盖上——他的视线却胶着在地毯上的那堆闪光物。

 

“还是老习惯啊。”

 

迹部景吾的语气不温不凉,但咬字口吻却渗出一点甜蜜。他好像心情不错。忍足侑士花了几秒钟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是啊。还是老样子。”他走过去,把那堆玻璃糖纸的作品堆起来捧到沙发边,他自己还是坐在地上,做的时候没想太多,之后却忍不住想这算不算是一种刻意保持距离的方法。

 

他还在发呆的时候,耳边已经听到玻璃糖纸摩擦的声音。醒过神来就看到迹部景吾在用手指摩挲糖纸,他的手指雪雪白,映着彩色的糖纸,显出一点柔软又鲜艳的温存,就像那种草莓软糖的甜,非常显而易见,却又并不觉得肤浅廉价——他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垂着眼帘看的时候,睫毛也都笼上了一层彩光,像是灯影闪烁的霓虹。

 

忍足侑士伸出手,从他膝盖上抽走那本杂志,他发现那一页的填字游戏是中国汉字。忍足侑士勉勉强强懂得一些中文,他看到那个填字游戏——烧灯续昼,拨雪寻春。倒是应景。忍足侑士压平了杂志扉页的褶皱,轻声问迹部景吾:“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里是南方的偏僻小镇,应当没什么商机。忍足侑士有点期待迹部景吾会给出什么回答,譬如想要收购这里附近的哪块地之类的。尔后,他才意识到他的这种期待好像是一种近似于早死早超生的心态。可是迹部景吾没有这样讲。

 

他用一种很闲适的,像是在说自己喝了一杯奶茶,吃了半块面包那样的口吻说话。他说:“因为不想结婚。”他停顿一下,语调轻飘飘地上扬,他继续说,“这个地方是转地球仪决定的。”

 

“地球仪?”忍足侑士确信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一定非常夸张,他是真的佩服迹部景吾,“这个地方在地球仪上还能找到吗?”

 

“……用飞镖在地图上随便掷的。”

 

“在地图上能找到这里也不容易。”忍足侑士点点头,问他,“印度地图吗?”

 

迹部景吾抄起手边的枕头往他身上砸,刚刚好被他躲开了——要是刚好砸到其实反而没什么,但躲得太恰到好处反而有点微妙。一种奇异的物质,无影无形,好像还没有彻底发酵就要流失了,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的——

 

“好啦。”

 

忍足侑士把枕头揽在怀里,他的头发稍微有点凌乱地散在脸颊,像是紫藤花或者蓝雾树的花朵。他也不理头发,搁着发丝看迹部景吾:“让人伤心是会有报应的。你看,你来这里刚好遇到暴风雪。我告诉你,下午抢修管道的工人都不一定能到,断水断电我们就完了。”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胡扯,给他三分颜色他能开染坊,给他一个点,他就能连线然后跳到完全无关的另一面。但迹部景吾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打断了他开始说自己的话——像是在另外一个频率传来的声音,他的声音不响,语调不高,比起前两年说话那种随时都要飞到最高处坐热气球乘风而去的声线,现在听起来沉着了许多,但音色本身仍是清冽的。

 

“不是我让别人伤心。是别人让我伤心。”

 

他用伤心这种词来形容自己,威力不亚于在忍足侑士心里投下炸弹,他立刻静音,再去看迹部景吾。对方表情平静,状态柔软又松弛,怎么看都不觉得他伤心。但越是这样就越危险,忍足侑士看到过迹部景吾很多情绪,愤怒的时候,悲伤的时候,流泪和欢笑的时候,他知道很多时刻是迹部景吾不会袒露给其他人看的脆弱。

 

但他同样知道,迹部景吾心情最沉重时,他也会表现得最冷静不过。

 

“早川家快破产了。我爷爷和早川家的老爷子关系很好。我刚从国外回来,就听说我要结婚了。喜帖都印好了发出去。”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牵扯出的弧度明艳又极具锐气,也不知道是冷笑,苦笑,还是兼而有之,“用我去做商业联姻——我就算不能接受也能理解。但用我去做人情,”他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这是他的招牌动作,情绪一有波动,无论好坏都会这样做,“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忍足侑士真正无话可说,他耸了耸肩,这也是他的招牌动作,一旦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的时候就会这么做。他将枕头抱得更紧,像是要汲取某种安全感:“那你这么一走了之,东京那边怎么办?”

 

说真的,以迹部家的势力,就算是跑到这种暴风雪封路的偏僻小镇,忍足侑士觉得都很容易被逮回去。就算说下一秒钟他们现在所处的室内四面墙统统倒塌,然后冲进来一群黑衣人把迹部景吾架走,他都不会觉得很出奇。

 

“不知道。我和早川约好了。我到这里,她往国外走,她说要去有极光的地方——到了稳定下来会跟我联络。”

 

“……你们俩还一起逃婚?”

 

忍足侑士控制不住自己摇头的频率,要不是怀里抱着枕头太舒服,他一定要给迹部景吾鼓掌,鼓十分钟都不停——

 

“我现在都有点同情早川家的人了。”

 

“想要摆布别人的人生,遭报应也是应该的。”迹部景吾不屑一顾,他眼神又停在忍足侑士的侧脸,“那你呢,大作家?”他的语气又飞扬起来,但并不轻盈,像沉坠着露水的花瓣,这就是忍足侑士熟悉的那个迹部景吾了,“你又是为什么要猫在这里?”

 

忍足侑士对猫这个字眼有点不满意,但他不确定自己的状态是不是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也有可能。他又再晃了晃脑袋,披头散发地糊了自己一脸,他听到迹部景吾笑出了声,像是有粘稠又轻盈的气泡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

 

然后那只手伸过来拨他的头发。他的动作做得轻松,忍足侑士却觉得自己有点在发抖。他死死摁住自己的手,又想要再摸一颗糖来吃,又怕暴露,根本就不敢动。这个动作持续的时间并不短,不仅仅是替他把头发拨开,而且还归到了他的耳后,手指顺带抚过了他的耳朵,还跟着捏了下他的耳垂。

 

电流顺着他的手指淌进自己血液里,像某种隐秘又亲密的交换。

 

他瞪着迹部景吾,只是他自己觉得是瞪着,事实上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死死地盯着迹部景吾,但不敢看他的脸,这是某种应激反应,他面对迹部景吾的时候只要是怯了,就不敢看迹部景吾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切的伪装和矫饰都会在那双眼睛前融化,就好像那种草莓糖的雪白硬壳,一沾水就融化似的融化。

 

忍足侑士看着他鲜红毛衣的袖子,发现了一点线头,不知道是在哪里被勾破的,好像神像上开出明黄色的小花,一下子把人从凛然云端拉扯到了烟火人间。

 

“我是为了收集素材,刺激自己的灵感。”

 

“……那现在呢?你能收集到什么灵感?”

 

迹部景吾的身上散发着玫瑰和橙花的香水味道。混合着他独有的气味——忍足侑士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感受都一样,但他总觉得迹部景吾身上有种很接近于草莓的味道,他曾经问过迹部景吾用的香水是不是有草莓的成分在里面,他摇摇头,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有啊。怎么了?你喜欢草莓吗。”

 

喜欢啊。当然喜欢草莓。但这不是问题。

 

“你不觉得这很像本格推理的场景吗?一场华丽的谋杀案。”

 

迹部景吾挑了挑眉:“你不是只写爱情小说吗?”

 

忍足侑士的确只写爱情小说,各种职业各种题材的爱情小说,男男女女各样搭配都有——曾经有人笑称他写的东西风格比女作家还要女作家,他一点也不介意,只是说:“哎,和性别有什么关系,谁规定天下女作家都一样嘛。”

 

“推理小说也可以有爱情元素啊——”

 

“你的爱情元素都要扑出来了。有这样的推理小说吗?”迹部景吾要和他抬杠,但还是认真地想了几秒,然后问,“《异邦的骑士》吗?”

 

忍足侑士露出今天——也是这段时间里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迹部景吾总是能轻易戳到他的笑点,有时候就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笑得不行。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笑的人,大部分时候他虽然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但的确有种近乎于是刻奇的想法,只要不是真的开心到了某个点,他就不笑,比如,五十分的开心他就不笑,是一定要到起码九十分才会笑。学生时代他有几个外校的好友,其中一个走的比较近的是不二周助,对方走上和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极端,天然一副笑脸,基本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是眉目盈盈——说穿了本质倒是一回事,消极对抗世界。

 

但迹部景吾总是能让他笑的。就好像他在春天游泳,而对方是个捕梦网,轻易就能把他打捞起。其实忍足侑士不会游泳,姐姐曾经笑他,怎么自行车学得磕磕绊绊,一上机械体操课就头疼,放学不喝两杯奶茶补不回来好心情,去游泳池里泡了好几圈,游泳还是学不会——真的是除了网球以外没有什么运动细胞,忍足侑士对自己很满意——文艺青年嘛,这样才正常啊。

 

等他笑得差不多了,其实才几秒钟,但总觉得像是一个漫长的世纪。迹部景吾轻轻踹了一下他的小腿,裤脚管轻轻扬起一角,露出纤细又漂亮的踝骨。忍足侑士低头去看,视线捕捉到迹部景吾雪白的一截小腿皮肤,线条流利又优美,好像一株亭亭的,盛开在荒原里的睡莲。

 

忍足侑士忽然觉得面颊上发烫。他想到很多年以前了,被问到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那时他尚且做着和各种影视剧或是小说里的女主角谈恋爱的美梦,但在现实里却尚未有真实的恋爱的心动感觉——他自己这样以为,于是矜持地给出答案,喜欢腿型好看的女孩子——也只是欣赏而已,他见着美腿也不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想法。也不会只是看腿好看就随随便便爱上谁。

 

国中三年级的时候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那次他和迹部景吾一道去游泳俱乐部,他还是不大会游泳,套个救生圈漂浮在水里,迹部景吾游得很好,仰泳,蝶泳,自由泳——他真是那种做什么都很好的人,但忍足侑士全被他小腿上的玫瑰纹身吸引了目光。迹部景吾坐在泳池边给他科普,说:“这个品种叫红袖,黄底,粉红的边。”他看起来对这朵玫瑰也很得意,稍微把腿抬起来给忍足侑士看。

 

忍足侑士整个人好像被一只桃色炸弹炸得心里一片片湿漉漉的粉红花瓣,他只觉得血液涌上大脑,一种难以名状的晕眩将他控制住,他想到姐姐偷偷给自己品尝的接骨木花酒,脑海中不断升腾起彩色的泡沫,浓稠的,黏腻的,破碎开以后好像在他脑子里都开起绚烂玫瑰。

 

于是那以后,他对于自己喜欢的腿型有了更明确的概念——喜欢踝骨漂亮,纤细而分明的,腿肚要丰盈饱满,柔腻美丽的一双腿。后来再被问到的时候,他也就照这样回答,事后迹部景吾笑他:“突然那么具体?”那个笑容和他以往的每一个笑容都不同,其中差别微妙得难以用言语叙述,忍足侑士看着他的笑,那样甜腻又浓稠,一双眼睛也是湿乎乎又软绵绵——他当然不敢幻想,尽管他认为幻想总是无罪的,然而如果那个对象是迹部景吾,他总不愿意唐突冒犯。

 

现在迹部景吾迎向他的笑容也和那时如出一辙,天色忽然暗了下去,但那是个闪着光般的笑容,像翩跹的蝴蝶,忍足侑士努力去捕捉他长睫毛翕动的频率,一颗心跟着叮铃桄榔七上八下,响个不停。

 

“我想吃冰激凌。”迹部景吾的语气有点奇妙,像是忍足侑士能够无中生有给他变出来似的,“水果味道的。最好是草莓的——”

 

……“雪柜里好像还有,我看看有没有化掉。”

 

结果还真的在雪柜里找到了草莓巧克力的雪糕。拆开包装纸以后才发现还是做成玫瑰形状的,其实是凑巧,但忍足侑士这个人是很会在小事情上讨便宜卖乖的,于是立刻献宝似地把雪糕递给迹部景吾。室内的光线彻底昏暗下去,走去雪柜的那段路会经过走廊,两边的玻璃窗被风拍打得特别响,忍足侑士望出去,是一片白雪茫茫。

 

暴风雪真的来了。

 

这使得他有点忧虑迹部景吾吃雪糕会不会胃痛。但他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和大少爷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大少爷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管外界的阻碍,任性得让人头痛。忍足侑士大概是这种任性最大的受害人,毕竟大少爷想到一出是一出,泰半要交给他来执行,明明几次三番提过自己不喜欢高的地方,大少爷一声令下还是接住那张轻飘飘的地图陪着一起飞行。再譬如说明明自己家就有好几个网球场,偏偏要去只能打双打的街头网球场,不止如此还经常性地要逮他——明明他家距离街头网球场起码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听风就是雨的大少爷在大雪天吃雪糕,而他坐在一边看大少爷吃雪糕——那个样子倒是蛮可爱的,张嘴用牙齿一点一点地咬,可能是被冻着了,就又改用嘴唇抿。他的嘴唇颜色比雪糕还要深一些,看着像是嵌在雪糕里的草莓果粒。忍足侑士低头整理自己折出来的那些手工制品,隔个几秒钟抬头看看迹部景吾,又去揉那堆糖纸,过个几秒钟他又再抬头,这样重复了三四回。迹部景吾终于不耐烦地伸出手,制止了他的行为,顺便把被蹂躏得最严重的那只蝴蝶拿到了自己的手里进行修复。

 

“你真的很麻烦。”

 

被迹部景吾这么说真是出乎意料——忍足侑士没有回敬他说你才麻烦这种幼稚的话。他从小到大性格得到的评价并不都很正面,像是堂弟会吐槽他神经质,其他人会觉得他捉摸不透,又太精打细算,不喜欢随大流,偏偏对自己认同的秩序就很维护,而且在有的事上太散漫,在有的事上却又太执着——可是这些事都是建立亲密关系的阶段才会触及的。对于不涉及他太亲密的关系范围内的人而言,他有一项最大的好处,就是超绝的自我管理能力。

 

出去修学旅行的时候他的行李收拾得最快最齐,片鱼这种技术活也会做,那个时候迹部景吾连指甲剪都不会用,还是忍足侑士认认真真地执着他的手替他修剪的——他那个时候看到迹部景吾的手指,淡淡珍珠粉的指甲,让他想到惠里奈那瓶银河系主题的蓝色指甲油,如果迹部景吾涂的话,也会很好看的——他那个时候那么想。

 

现在这只手折着糖纸,五彩斑斓的光映在他的手上,真的像是涂了指甲油,很好看。这只手他牵过很多次,少年人的亲密不讲道理又自然而然的,勾肩搭背是常态,但忍足侑士不属于那个行列,无论男女老少,他都隔着一条星轨,虽然对修学旅行的感想是:“认识了很可爱的女孩子做朋友。”结果竟然也只是寄几次明信片就了无音讯,他有一套理论:“真正是喜欢的人,我反而不会寄明信片。越喜欢越不会。”他那种喜欢和开心都是很纯粹的,像是吃到了很正宗的章鱼烧,今天的西米露椰汁加得恰到好处,新开的游乐园的摩天轮是好看的粉蓝色——

 

可是迹部景吾不同。

 

他和迹部景吾站在一起的时候会悄悄地握手,藏在袖子管里,勾着他的小指,一点一点用了力道,小幅度地轻轻摇晃。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很紧张——努力不动声色,迹部景吾一向在这些事上不解风情得很,所以他想要牵手的这点见不得光又莫名其妙的渴望轻易就能破碎,忍足侑士因此而感到安全。

 

他失望了。那天他的手指不过隔着一点布料擦过迹部景吾的手指,就被迅速地捕捉。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中学生,还在比全国大赛,他之前打算把自己的眼镜借给乾贞治,被迹部景吾提醒:“你的眼镜不是没有度数的吗?”很平常的一句话,戴不戴眼镜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看出去的世界都是一般清晰,但是猝不及防地在没有镜片遮挡的情况下对上迹部景吾的眼睛,世界好像在顷刻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玫瑰色的漩涡跟着一道成形,他看着迹部景吾,忽然就有了种想要触碰的渴望。

 

那是种很私人的幻想,有时候降临他的梦境,大多时候潜伏在他的日常生活里偶尔冒个头。大部分时候这种渴望是可以自行消化的,比如轻飘飘碰一下迹部景吾的肩膀,就当做已经达成目标,他安慰着自己心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占有欲,说你还想要得到什么呢,这样就够啦,你乖好不好。他擅长用他对别人的那种好来哄自己开心,以前每次到陌生的环境会觉得不安或是寂寞的时候,他都能迅速把自己哄好,找出各种奇奇怪怪的角度试图淡化负面情绪的严重性。

 

可是唯独对于迹部景吾的这种占有欲,他无论怎么轻描淡写去应对,都没有减弱过分毫,甚至会愈演愈烈。所以他就知道他对迹部景吾的喜欢,和对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一种主义的喜欢都不一样。他可以随口胡诌说这个电视剧的女主角是他女朋友,又可以说那本小说的男主角是他情敌,可是,他知道其实他爱的是他自己投射出去的那部分自我,又或者是他缺乏却渴望的某种精神。

 

但他对迹部景吾不一样。

 

也许也会有那种想要弥补自己的成分,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的确找到了更完整真实的自己,因为这样,所以说他是借助太阳来发光的月亮这点也并没有错。可是更多的时候,他是希望迹部景吾能快快乐乐地做他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尽情发光,如果不想发光,那么在一个安全的,美丽的地方降落也是好事。如果他会被摧折,自己就为他接枝,如果他不愿意盛放,那静静收藏已经凋零的他也很好——干花是很美的,不是吗。

 

可是,他可以有这个荣幸吗。

 

流星一旦开始陨落就会不再是自己,而是迅速地燃烧,转变成为别的物质。如果你是一颗星星,如果你还想要做自己,如果星星就是你喜欢的那个自己,那么你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坠落的。

 

忍足侑士没觉得自己的核心会是一颗恒星,他觉得自己的核心是蝴蝶,因为他不会游泳,而且也没有什么改变这一点的冲动——但迹部景吾的核心应该是星星,所以他不可以坠落,事实上如果他坠落以后,转化成为了别的物质,忍足侑士想,也许焦灼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他本来以为他喜欢迹部景吾是喜欢不会被动摇的高墙,是直升机升到最高空的时候看出去的浮云悠悠的蓝天,是一个被藏在琥珀里的玫瑰——他原本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一旦物质开始转换,如果迹部景吾从恒星变成了流星,他不知道到时候自己会是如何。

 

直到那个当下,他的手指隔着衣料划过去,像是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误会一样,划过去,然后被迹部景吾的小指勾住了——他迅速转过脸去,对方的瞳孔倒映出了一个被缩小的,惊慌失措的他——

 

像是被太阳晒化的柔软物质,他也要被迹部景吾的眼神融化了。

 

在此以前,他从没有发现迹部景吾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但这次他终于发现,原来迹部景吾也会有这样的眼神——面对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迹部景吾这个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

 

而那一刻,他们身边明明还站了很多其他人,赛场上的比赛也还没有结束,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好像有一个崭新的宇宙在成形,花朵从秘密里生长出来,遮天庇地,就像暴风雪。他们在其他人不会留意到的地方悄悄地牵着手指——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我不知道迹部到底在想什么,只不过是,”忍足侑士曾经很认真地和向日岳人解释过队友们津津乐道的他和迹部景吾之间的默契,所谓的脑电波交流,“只不过是刚好在一个频率。我不知道他会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会想什么,只是——”他伸手想要做动作来帮助自己形容,结果只能在空气里划出肉眼看不到的线,他索性画起心电图,向日岳人看不懂,仍然瞪着大眼睛求知若渴地看着他,好像比做功课的时候还要认真,“只是刚刚好。”

 

然后向日岳人的脑袋灵活地晃了晃,露出一脸恍然大悟外加被粉红礼炮撒了满身的甜蜜:“懂了,缘分天注定——”

 

夏虫不可以语冰,当事人永远不会懂西皮粉的心。

 

忍足侑士没法儿和向日岳人说下去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化作在冰帝流传的种种粉色幻想故事的其中之一,无数种可能性是别人编织的,身为当事人的忍足侑士甚至不觉得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学歌里唱:“就如别人事迹很诡秘——”

 

直到迹部景吾勾住了他的手指,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冲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轰然一下,全世界都开出了花,而他的秘密彻底浮出水面,他自己才看清楚全貌。

 

004

 

迹部景吾陷得很深——全世界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件事他至今想起来都想不通的——不是说爱是不讲道理,不需要理由的。天地之间存在的一切都有一个频率,对不对得上频率是很多关系能否成立又会怎样发展的重要关键。但频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就没有人知道了,于是一切的外在条件都不管用,长相,身材,身家,这种种一切只能够保证一定的概率,也就是百分之一的可能和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的区别。而所谓内在的东西,譬如性格,譬如志向,譬如想要追求的,其实也只是在可能性的范围里跳动。

 

但可能性是偶然的,当你真的陷进去的时候,这种偶然就成为了必然。必然就是一加一等于二,不是没有理由,但理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没有办法动摇——这是数学概念的美感,而爱这个东西应当是非物质的,肉眼无法捕捉,概率无法计算的——所以当一个人的感情已经成为了像数学概念一样近乎于是真理的时候,那么就谁也无法动摇了。

 

包括当事人自己。

 

迹部景吾曾经为此惆怅过很久。

 

因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他不可能再是以前的迹部景吾,至少在忍足侑士面前。可是,他之所以被称为太阳不就是因为他普照万物,恒久地发光发热吗,如果他不再是迹部景吾,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他甚至很清醒地计算,他和忍足侑士同属一个利益共同体内,生命里很多重要的关系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一旦到了要分开的时候,爱当然可以自然地消失,可是随之被牵扯的一切却可能会四分五裂,然后变得面目全非。

 

那就很糟糕。他很珍惜和忍足侑士之间的关系。他想他不会再找到一个人让他能那么轻松,可以做真实舒展又完整的自己——他不想冒险下悬崖,虽然他并不是缺乏勇气的人,可是悬崖底下是荆棘熔浆还是繁花似锦都是未知,一切都是流动的,他不想拿他和忍足侑士之间的关系来冒险。

 

想想看一切潦草离散的定局,不仅仅是他们两个,是连带着与他们有关的一切的他们所珍惜的,都可能会分崩离析。迹部景吾看的豪门恩怨太多,许多故事通过不同人有不同的版本,但无一例外的是,所有关系的开端总是充满希望,爱或者不爱的,也都觉得是值得去投资的,而到了结束的时候,天翻地覆,所有人都要带着累累伤痕一起。

 

值得吗。他自己或许能够给出答案。可是他不可能去想忍足侑士的答案。

 

——忍足侑士是那种文艺青年,同他对其余人际关系还有生活中一切琐事的务实不同,他对于爱有更多幻想,当然可以说是不切实际,可是如果是忍足侑士的话,他应该有足够的执着去推进这些幻想的。像是他喜欢你,却不能和你在一起,他就会说:“可惜我没有时间了。”他会观察你的反应,看你要不要问他,如果有时间又怎么样。像是如果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他就会问你,如果我有多一张船飞,你会不会和我走——他总是会把问题抛给别人,是因为他的答案根本很确定,如果他问,就是说他已经做好飞蛾扑火的准备。

 

可是火焰会希望飞蛾被自己燃烧成灰烬吗?

 

再比如说忍足侑士会喜欢仪式感,生日祝福要卡点,不是卡零点,你十月四号生日就一定要十点零四分来祝你生日快乐。因为没有及时赶上圣诞节的烟花秀,赶到广场的时候连那棵盛大的发光圣诞树都已经熄灭,为此就会郁郁不乐。再比如喝奶茶不是港式的就一定要珍珠,没有珍珠就会炸毛——为了证明这一点还会故意把自己头发搞乱以形成这个炸毛的趋势。

 

关于择偶,这个话题少年人总是会谈的。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吃寿喜锅,在一个冬天,聚会话题也理所应当转到了那个方向。那个时间点宍户亮和凤长太郎的那些苗头已经茂盛到连神奈川都能看到了——气氛自然就比较暧昧,忍足侑士却不会嘻嘻哈哈的,他对这些问题的态度一向都很认真。

 

“不喜欢商人啊。别的不说做生意好容易犯法啊。”他们一群未成年人喝迹部景吾带来的无酒精香槟,忍足侑士特立独行,抱着粉色苏打水,“而且太在意金钱数目字,为了赚钱又要曲意逢迎,淹没自己的真实感受。我不喜欢看到我喜欢的人那样——”

 

“再比如说搞政治的,那就是绝对不行了。我很怕质感太坚硬,太铁板神算那种人,一是一二是二的,我不行。我喜欢那种如果我说我不开心,或者如果我说我很开心,就会陪我一起踩一百个气球的人。喜欢那种会来敲我的玻璃窗,和我一起去乘热气球的——”

 

“或者那种我在哪里,就在哪里放最盛大的烟花的,那样的人。”

 

日吉若非常冷静地提醒他:“忍足前辈,你说的这几种情况——都很烧钱。”

 

“这不是重点——”

 

忍足侑士开始用筷子敲玻璃杯,开始念中文,是首中文歌的歌词。迹部景吾后来查了很久——他念也念得荒腔走板,倒比他们这些喝香槟的人更像是醉了。

 

我如此沉默 因为我如此自由

 

还要找个天真的时刻

 

把精雕细琢的成品抛空

 

还要得意忘形莫名其妙胡言乱语废话连篇

 

那样不错

 

确实是莫名其妙,胡言乱语,废话连篇——但不是因为得意忘形,倒是有点伤情。要不是知道那家伙没有恋爱,迹部景吾一定以为他正在失恋中。隔着粉红色苏打水和灯影的光线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潮湿且甜蜜,但他说:“还有我不喜欢红玫瑰。”

 

他是不太喜欢高饱和度的颜色,尤其是红色,不喜欢红玫瑰。不喜欢商人,不喜欢搞政治的,不喜欢穷尽心力去追求胜利的。

 

——可是迹部景吾却不会说,所以忍足侑士不会喜欢他。

 

因为是同一年,被问到今年的抱负这种问题,他说:“今年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和迹部一起去看我最爱的恋爱电影。”

 

最后他们当然还是一起看了,作为毕业礼物。并不是在电影院,而是在迹部家的私人影院。迹部景吾忍不住扶额:“——所以,为什么还是情书啊?这几年的纯爱电影就没有你喜欢的吗?”

 

“嗯……向阳处的她?”忍足侑士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上野树里好看!”但说完以后,又还是很轻轻歪了歪脑袋,“因为想要支持国产啊。不然就看《暗战》了。”

 

迹部景吾瞪大眼睛。

 

“……《暗战》是恋爱电影吗?”

 

“对我来说是啊。”忍足侑士说完又转回去,手里捧着爆米花——就算在家里看电影也还是要吃爆米花,“恋爱电影,你也可以分开来理解啊。”

 

迹部景吾理解了很久,直到他们看完《情书》,又看《咒怨》来转换心情。忍足侑士一点都不害怕——他是真的不怕,因为他觉得贞子很可怜,后来在国外的一部电视剧贞子成了轰轰烈烈恋爱中的一方,忍足侑士看过以后,魂牵梦萦,开始管贞子叫姐姐——他喜欢的那些角色,他基本都会叫姐姐。

 

“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喜欢过比我小的人啊——”他倒是很理直气壮。迹部景吾很想吐槽他因为你现在年纪也还小啊——可是对上他认真的神情,还有那双鸢尾花一样的眼睛,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好像无数花瓣哽在了喉咙里,那双眼睛原本应当是清冷的,可是这样的对视,他的眼睛却好像有糖丝在不断被拉开,就算是迹部景吾,竟然也鬼使神差地不愿让这些糖丝断掉,他知道这个范围未免太大,他实在没有必要对号入座自作多情。

可是,大十一天也是大啊。

 

005

 

经过了工人们冒险的抢修,旅店至少保住了两个热水器能够正常使用。忍足侑士对此很感激:“否则我就要用热水壶里的水来洗头发了。”

 

迹部景吾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本来想拿热水干嘛的。”

 

“做桂花酒酿汤圆啊——”

 

“汤圆?放在冰箱不会坏吗?”

 

“不会,因为还没有做好——小圆子搓起来很快的嘛,今天刚买的面粉。”

 

……迹部景吾真的很后悔。

 

他伸手抹一抹自己的脸颊,道:“我真的不应该逃婚的。”停顿了一下,对面的人没什么反应,他偷偷抬眼去看,围着粉红美乐蒂围裙的忍足侑士仍然在专心致志地搓小圆子,空心小圆子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像留意到迹部景吾的眼神,他抬起眼来看迹部景吾,扯了扯自己的围裙;“正版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听了。形婚可不是个好主意。劝你慎重。”忍足侑士这个人真的很会气人,迹部景吾完全拿他没办法,手一甩,面粉跟着扬起来,像是一场小型暴雪,迹部景吾深呼吸没几下,想要扑住心底的火,终于还是忍不住凶了一句:“逃婚也好,就算形婚也好——还不是为了你?”

 

忍足侑士愣住了。

 

这样扑了面粉以后看,他的睫毛是真的长得很明显,他愣着的时候那些面粉就像细碎的雪花一样扑扑簌簌从他睫毛上往下掉。

 

迹部景吾其实是一个很懂得保持距离的人,他的一概热烈就像烟花,虽然璀璨可是你知道距离遥远,不会生出分毫越界的心思,全是人人受用的赏心乐事。他对你好,也会说我听说,我觉得,我猜——总之不会让你知道他有多放在心上,是以这样直接的,没有转圜的感情流露极其罕见。

 

而在今天,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生。

 

迹部景吾脸上也扑了面粉,他自己不觉得,之前抹了好几下,现在就成了只花脸猫。但他看忍足侑士长睫毛下雪看得起劲,又觉出可爱来,就止不住笑,心里的火都跟着掐灭了。

 

他想张嘴说话,结果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他赶紧转过头去,免得弄脏了面粉,再回过头来,已经成了雪人,连头发都染上白雾——他对上忍足侑士的笑容,也难得见他笑得那么恣意,眼镜也歪了,跟着扑上面粉,看他手忙脚乱去摘眼镜,结果头发卡住了,迹部景吾伸手去给他理,脸凑得近了,忽然意识接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想起这样的场景不是第一次。

 

他活到现在二十几年,想起来岁月如电光幻影,不知怎么回事,回忆里一下空缺了好几年。心境一下变成四下茫然徘徊在空谷——他看到山崖下开满了美丽的花,忽然起了些幼稚得近乎歹毒的心思,爱不到,不如去死,像是没检查好降落伞是否安全,就坠落大峡谷——他想过那么多陈词滥调,也真情实感地辗转反侧,如今却全不记得了,心态复刻回当年。

 

他到忍足侑士教室去找他,看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一点发丝卡在眼镜支架的缝隙,圆框眼镜造型古朴,阳光闪烁其间,他脑袋动了动,发丝牵扯,可能是有点疼,眉毛皱了起来。迹部景吾抬起手想替他把头发丝拨好,手抬起来却又犹豫,一方面是大家相识不久,这样可能太僭越,一方面是怯于自己想要亲近这个人的本能。

 

时光轮转,他心态退回当年,无论开出什么条件,把什么都给这个人也可以,只要他开心,只要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如果他还是不愿意,也是以他开心为重。

 

但现在毕竟不同当年,他伸手替对方整好头发,那人鬼使神差转过脸来,一枚吻轻飘飘印上他的下巴,碰触到面粉,散开又聚拢,他想忍足侑士一定是鬼上身,否则怎么样也会是他主动才对。只不过现在也想不了这么多,两只手撑在案板上两个人靠近接吻。

 

吻的感觉原来这样好,像坐热气球乘风到最高处,但地上全然是温软的棉花糖,就算跌落也不会受伤,只觉得人世间的一切苦涩也都不算苦涩——忍足侑士不喜欢高的地方,但去到新开的游乐场,见摩天轮是粉蓝色,就立刻把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很久以前,全国大赛的时候,他偏头痛发作,下场刚找了药,迹部景吾风风火火冲过来找他,外套的拉链都没有拉好,拉链快飞到迹部景吾脸上去了——“跟我一起飞轻井泽一趟。”

 

忍足侑士把药瓶往口袋里一塞,顺手替迹部景吾把外套拉链拉好:“——你慢点,不要急。”连一句试图反对的话也没有,他看迹部景吾那么急,就什么都不说不问,直到在直升机面前,桃城武提了他才问一句,为什么我要出现在这里?谁知道为什么呢——

 

就像你问他,早知道接吻的滋味这样好,又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他也同样不知道。

 

当年的直升机后续是药瓶从口袋里滚出来,被迹部景吾知道他偏头痛发作,大少爷死命凶他——其实也就是翻来覆去地说几句‘你翅膀硬了’‘你打网球怎么不这么大胆?’之类的话,教训他到一半自己气焰弱了下去,深呼吸好久,隔着外套布料掐了他一把,说,“回程没位置了,你自己坐电车回去吧——”

 

当然后来还是调了车去接他——不过忍足侑士还是晕得七荤八素。

 

——可能迹部景吾就是他生命里的粉蓝色。

 

不喜欢高的地方,但看到了粉蓝色的摩天轮就会很想坐——每一个原则,每一次不喜欢,也都会为了迹部景吾破例——他就是粉蓝色,是自己一切爱的根源。

 

 

 

006

 

最后桂花酒酿汤圆是没有吃成,面粉都弄脏了。只能用热水直接煮了酒酿和糖桂花来吃。忍足侑士的房间带浴室,也是少数热水器幸免的房间之一。他们两个人轮流洗澡。忍足侑士出来的时候,迹部景吾坐在地上收拾行李,忍足侑士定睛一看,果然是他自己的行李箱。

 

大少爷自说自话的本事是变本加厉了,不过忍足侑士没什么想要纠正他的意思。在桌边坐好,桂花酒酿已经放凉了,吃起来倒刚好。雪下得越来越大,屋内越来越暗,他让迹部景吾去把座灯开一开,落地灯罩着紫色的纱罩,倒是很有情调,可惜一点都不亮。

 

把房间里的三盏落地灯都开了以后,忍足侑士才看清迹部景吾换了一件毛衣,从高饱和度的红色换成了粉蓝色。他一怔,想要说些什么,迹部景吾赤着脚踩着地毯哒哒哒地跑过去瞪他:“你怎么不擦头发?偏头痛又要发作了!”

 

“……不会啦,这两年好多了。我有看医生的。”忍足侑士觉得迹部景吾大惊小怪,对方知道他是这样想,却不在意,径自去浴室拿了毛巾出来。忍足侑士皱了皱眉头:“不要了吧,要擦很久诶。”没办法,他头发实在不短——迹部景吾却不理他:“吹风机你不喜欢,现在也没办法用电,毛巾擦——”说完了自己补了个委婉的转折,他轻轻咳嗽两声说,“我帮你。”

 

笔记本电脑还有些电,于是迹部景吾给忍足侑士擦头发,对方打开下载好的电影——是《暗战》。迹部景吾一边盯着字幕,一边还是控制力道替忍足侑士擦头发,不可避免的,他又想到当年他们一起看的恋爱电影。

 

其实他们看过很多电影,《暗战》也不是第一次看,即使大学不在一起,迹部景吾仍然会隔三差五给忍足侑士打电话,说的无非是他父母又给他安排了什么不想应付的饭局,或是记者又拍到他和某某千金,某某少爷,估计又要编排绯闻,能不能来他这里避难,对外就说一直和他一起。

 

忍足侑士那时很多次想问,你也不怕媒体写我和你的绯闻。但他总归怕唐突说不出口,而他同样不会知道,迹部景吾有多少次暗自期待他会这样问。

 

 

事已至此,迹部景吾不说,忍足侑士也知道他是怎么样精准命中自己所在的小镇。上个礼拜在他新书的签售会上,有年轻读者捧了书来给他签名,又问他:“迹部桑的婚礼,您会去吗?”小姑娘眼睛亮闪闪,声音稍微有点在发抖,“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两个——希望你们两个人能在一起,没想到……”说到这里,小姑娘勉强笑了一下,“您会去参加他的婚礼吗?”

 

那张红色请帖他一开信箱就掉了出来,到现在都被他锁在抽屉里。

 

后来记者也凑上来问他,迹部景吾和早川樱这么突然的订婚,他作为迹部景吾先生的好朋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其实那时他们也有大半年没有见面,迹部景吾在忙着搞他的子公司,他也在为新书的创作费心。当下他只是说:“我不知情。不过我当然会祝他幸福。”随后话锋一转,道,“婚礼就很遗憾赶不上啦。家里有点事,我要赶到北海道去一趟,时间重叠了,可惜。”

 

结婚这种事情他本来就不热衷的。

 

但也只有他知道——或者还有那个最后对他喊着:“我不会告诉别人!”然后离开的小姑娘知道,当他被问到:“您会去参加他的婚礼吗?”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也希望。”

 

“但是——”忍足侑士从碗里抬起头,嘴角还沾了一点桂花,他突然醒悟,“这里不是北海道——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他对着媒体都不讲真心话,不管怎么说,既然要结婚——就当多年来暗涌是一场痴心妄想,迹部景吾本来也早就对外坦诚他男生女生都可能喜欢,既然不是骗婚,他连路见不平都不必,还不赶紧躲远一点?毕竟他只不过是个长期候补的绯闻对象而已——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我透过你堂弟找你,绕了八十个弯才知道,他表哥的初恋情人就是早川樱。”迹部景吾凑过去,轻轻吻掉他嘴边的糖桂花。

 

忍足侑士订了飞机票赶来这个偏僻的南方小镇避难,只觉得整颗心都成了被蚀空的树,浑浑噩噩全凭本能行事,哪里想得到事情峰回路转,且转机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现在,在这个暴风雪到来,让整间旅店都暂时性陷入了断水断电困境的时候,他和迹部景吾挤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用仅剩下的电量真的在看《暗战》。忍足侑士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已经看过很多遍,而迹部景吾知道,对他来说重要的人物还没有登场。

 

“你真的很恋爱脑。”迹部景吾一边凑过去喝他那碗桂花酒酿,一边吐槽他,“满脑子都是你的那些姐姐——”

 

忍足侑士闲散看着电脑屏幕发呆,耳朵被刚才那个吻染红的余韵还未完全褪去。鼠标被他握在手里,他在空白处摁,光标就跟着闪烁,这说明他在想心事,他想越是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就越要分散注意力。忽然,他转过头看迹部景吾,在电脑屏幕上留下一个虚浮的轮廓。

 

“怎么会呢?你也是姐姐吗?”

 

他的眼睛看着迹部景吾。那些糖丝又开始把他的心缠绕,迹部景吾的心里警报铃大作,但他灵魂出窍,警报拉得再响都阻止不了,他好像失重漂浮,然而他想——他不用降落,谁要降落呢,就下坠好了,下坠到最底层,最深处,去研究地心引力,说不定也可以发现月亮和潮汐之间的感应。

 

——他终于知道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那些要不要和自己得来不易的朋友恋爱的问题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成立的。也许一切都会被打破,会扭曲,会破碎,会满地狼藉。

 

但这么多年,他不能只做一个开灯的人,他也要学会关灯。

 

“我和你那些姐姐不一样。”

 

他握上忍足侑士那只摁住鼠标的手,一点一点收拢了力道。

 

“她们不会像我这样喜欢你。”

 

迹部景吾的眼睛亮闪闪,笑意让眼尾半弯起来,不是往日那样明亮,也并不是之前某些时刻那样的馥郁浓稠,那是个纯粹的,清冽的,带着点天真的笑容。

 

“是。”忍足侑士无数次听过对于他的声音实在太低沉的评价,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气若游丝,好像每说一句话都会有气泡冒出来,“你一直都很擅长喜欢我。”

 

008

 

了解他,也要了解太阳。

不重要的后记。

 

迹部景吾去国外开的子公司其实是杂志社——他自己做社长,邀请忍足侑士来做总编。

 

“给你个机会做老总,我对你好吧?文化产业总算既不庸俗也不铁板神算了吧。”迹部景吾有点戏谑地冲他眨了下眼睛。

 

忍足侑士用带着草莓香气的糖纸折玫瑰,头也不抬地道:“社长和老总,听起来就是天生一对。”

 

FIN

 

  想了想毕竟不能一点原作的内容都不写,两个人的生贺都写AU也有点对不起过去他们之间原作的一些故事。所以我自己胡编乱造,添油加醋了一些……(因为这对的原作向我写得太多了,打开这个合集几乎都是)

 

  我真的很不会写【因为担心失去这个朋友而拒绝和ta恋爱】这种主题。虽然说一旦分手人际关系的分崩离析的确是很可怕……但是我真的恋爱脑……而且我觉得真的足够爱的话,还是忍不住的吧。

 

  像是我常说的,爱是无可奈何。爱也是无师自通。爱是无中生有。

 

  夹带了一点私货——比如社长和老总天生一对,比如金波财团,比如大闫生。二十号就是毕打自己人开播十一周年。所以cue了一下——全世界的有钱人都有可能认识的不是吗233333

 

  侑仔,我真的很谢谢你,能够看着你从朦胧变得愈发清晰,是很幸运的事情。新的一年,新的十五岁,我们再一起慢慢往前走吧。你想走得快一点,想跑起来也可以,我会慢慢跟着你。就算你真是要坐轮椅,你放心,我都会让你飞起来的——(开玩笑的。)

 

  能够这样一直看着你,我荣幸之至。

 

  以及,还是谢谢海子老师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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