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柳切柳】最好的债

最好的债

 

一个真·破镜重圆 这个标题我用过 如果你记得,那么嘘——


 题记是《自由行》的歌词。

 

Ooc都归我/完全私设如山/角色解读都是我一家之言/您不认同就是我对

 

 

000

 

最怕世上游遍发现还是此人

 

001

 

切原赤也这次不知怎么回事,晕机晕得特别厉害,直到上了来接他的车以后还是满眼雪花。仁王雅治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没事吧?在飞机上多吃点口香糖嘛。”他就是关心人听起来也像是在说风凉话,切原赤也早就习惯,这次却没来由地心头冒火——他赶紧灌了一口水把火气压下去,不管怎样,他总不希望得罪这位前辈。

 

“这么急着赶回来,在国外受刺激了?”

 

切原赤也对一大清早赶来机场接他的行为到底心存感激,也不和仁王雅治犟,只说:“我一向哪里刺激往哪里跑。”

 

“那就是国内有人刺激你了?”仁王雅治做了个挤眉弄眼的夸张鬼脸——切原赤也最受不了他这样,不是把他当小孩子来吓唬,就是把他当小孩子欺负,“不会是我们吧?”

 

他和坐在驾驶座上的柳生比吕士交换了一个眼神,多多少少看出对方也是有点无奈。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他低头去把自己衬衫最下方的纽扣解开又再系上,这个动作并不仅仅是为了排遣无聊,更多的是为了缓解尴尬。车一路驶过,街灯仍然岿然不动,像是永远也不会被动摇被改变的一双双眼睛。街灯的光影看起来像是溏心蛋,他本身是很爱吃的,但今天却不行,他想到这个比喻只觉得有些反胃——“我就是,我听说——”他话说到一半,好像悬崖塌陷,吊桥坠落,嘴巴还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心脏会有那么强烈的抽痛感,像是形成了一个漩涡,而他正站在漩涡的最中央,缓缓向下沉。

 

“你是回来探望柳的吧。”

 

“他还在住院。”柳生比吕士倒是很冷静,说话语气态度都一如既往沉稳,“直接送你去看他好吗。”切原赤也刚刚掏出手机来,没滑几下就停住了,他条件反射般飞快拒绝:“不用——”脱口而出以后,他才慢慢补充,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毛躁的小男孩,他已经知道怎样周全人情世故,“我自己联系他就可以了。”

 

“那直接送你回家吧。”

 

仁王雅治又问他:“要吃点东西吗?看你晕成这样,飞机上肯定也没吃什么。”

 

“不用——”切原赤也还是拒绝,他发现自从决定回国以来他就成了惊弓之鸟,每句话都是,“不用。”“不需要。”“我不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紧绷,然而又没有一点办法能让自己真正放松起来,若要去寻觅些愉快的,轻松的,足以让自己沉溺其中而逃避得掉现实桎梏的事情,他所能想起的又都关于那个人。那人有云一样温柔的,沉静的,轻灵又厚重的矛盾,脊背总是挺得很直,身形看起来像天际的一弯新月,望着自己笑的时候,像是万家灯火都晕染在了他的眼睛里一样温暖。

 

“我现在只想睡觉。”

 

切原赤也是这么说,等车开到半途的时候,他也真的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还是做了个有关柳莲二的梦。梦里他循着潜意识里自己都无法捉摸的一种渴望重新回到了他的中学时代。其实类似的道理他已经听了无数次,时光永远不会回头,少年时代也是永远无法再度返航,结束就是永远地结束了。

 

可是人心又哪有这么简单,他梦回到过去,一盏台灯,桌上放着柳莲二姐姐刚端进来的杂色和果子,柳莲二坐在一边认真给他推算公式,切原赤也背台词也背得心猿意马,用眼角余光去看,发现灯光的白金海洋里柳莲二的眉眼格外隽秀且深刻——好清丽的一副面孔,眼尾轻轻翘起,和他微微下垂的嘴角相对,构成一幅尽管静止却好像在不断流淌的美。

 

那时切原赤也的年纪尚小,对于世事的感受尽管模糊却直接,还不是像现在这样明白了许多却被层层围困的烦恼着,他已经知道柳莲二是那样美丽的矛盾体,看似坚强却又充满了易碎的脆弱,好像一个裂开了无数条细纹的瓷器,却仍能盛着水,那些水流淌在容器里,甚至足以媲美月光。

 

他背单词背得散乱,那边柳莲二将写好的公式递给他。柳莲二总是很温柔的,那时候切原赤也甚至无数次想过,要是按照大众的想法跟理念,他合该是最完美的那种姐姐,温柔,成熟,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总之待在他的身边就很安全,但又不觉得压迫,所以就不是母亲,是姐姐。

 

但世情总不能都以刻板印象定论,即便是最理想的那种也不行。切原赤也的姐姐和他一样的活泼又任性,母亲说姐姐像只快乐的小鸟,若要仿照这样的比喻,那时柳莲二就是忧郁的蝴蝶。他其实也不完美,总是满腹心事,好像想要振翅飞去,又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着无法脱离地面。

 

那时候切原赤也就有种直觉,自己是迟早都要失去他的,或者说,他终于有一天还是要离开这里的。只是他还不清楚,在他脑海中的那个所谓的‘这里’是指的哪里。他只是接过了那张写着最优解题方式的草稿纸,乖乖按照柳莲二的思路来解题——然后那双手就拿过他的英文习题本给他检查。

 

有那么一刻,洒落在柳莲二的身上,灯光好像也成了柔软的奶油,切原赤也时不时用眼角余光去描摹他的侧颜,直到梦境结束,他好像被人推下悬崖,猛然惊醒的瞬间,窗外的阳光无遮无拦刺痛他的脸颊,好像一场复发的感冒,逐渐演变成高烧,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穿行。

 

年少时候的喜欢盛大到近乎荒谬的程度,手无寸铁,又敢四处树敌,还总觉得即便单枪匹马,也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那时和柳莲二做搭档,开始交往以后自然更将对方视为一生中永远的同盟,然则后来一切又并非如他所想那样顺利,感情不是打网球,不是竞技体育,挥洒多少努力也并不能够保证任何,他太要强,不擅长低头妥协,直觉本能都敏锐,行动上却总是云里雾里的懵懂,感情上就总是诸多不顺,莫说爱情,就是亲情这样大半靠血缘维系的感情,他也总是不得其法。

 

心动和失落总是平常事,感情起起落落,莫外如是。但切原赤也这人太固执,他钻进了牛角尖里就不愿意出来,撞碎了南墙还是不懂得回头,他这个人做了什么决定,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绝。在喜欢一个人这种事上,就算他自己想要能随缘释意一些,竟也是无能为力。

 

想来想去,他不能够把自己的初恋当做人生中平常的一节,顺其自然就任它过去,无非是因为他后来再找不到一个像柳莲二一样的人。他那时投入得太多,一切开始得太早,又结束得太突然,以至于即便已经过去四年之久,伤口仍然蛰伏在他的深心处,没有丝毫痊愈的迹象。

 

车最终还是停在了他的家门口,他和两位前辈告了别,拖着他的行李箱上了台阶。只是短短的几步路而已,还不足够他将梦境的余韵从脑海中驱散。记忆从被折叠藏起的某个角落里重新被拖曳而出,像是光线下的尘埃漂浮飞舞。

 

他走进屋子里,这里还保持着四年前的样子,父母已经搬家,姐姐也在外居住,许多家具都随着他们一起离开,只剩下当初因为他喜欢而添置的几件家具还在,显得空空荡荡。他盯着那个沙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四年前的某一天,

 

几年前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对话此刻在他脑海中重新回放。

 

“……我已经很努力了,不可能再努力了,”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大喊大叫,争执,吵闹,发泄情绪,只是蜷缩在墙角,太阳光让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变得模糊,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听到不断的咳嗽声。那人一向比他高得多,肩膀又宽阔,一向都是不好亲近却又很擅长被依赖的样子,但他这样不断咳嗽时整个身体都变得无比单薄,人如其名,像一片叶子,一朵纤弱的花,清瘦得不可思议。他不停地咳嗽,那声音好像是从遥远的雪山传来,一声又一声冲撞上了山壁,化作空旷山谷里一阵阵回荡的风。这好像才是关于柳莲二的真相,笑是伪装,温柔是伪装,只有这样距离遥远的哀伤才是真相,“怎么还是越做越错呢?”他问出自己的问题,仍然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期望从柳莲二的身上得到答案。

 

可是那个时候,柳莲二连把他当做幼稚的小朋友做出温柔的抚慰也没有,只是停止了咳嗽,一步一步朝切原赤也走来。不断拉近的距离反而让人二觉得危险,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听到柳莲二的声音,恍恍惚惚地传来。

 

“可能因为这本来就是错的吧。有时候我们很努力,其实只是在很努力地做一件错的事而已。”

 

切原赤也几乎迷惑起来,他想问,什么是错的事呢?还是说,仅仅因为我是个错的人。一旦开始怀疑,他就不再怀疑,他把自己所有的猜想填进支离破碎的精神世界,拼凑出所谓的真相。

 

从那一刻开始,他推翻过往好的坏的,甜蜜的苦恼的,一切经历背后的所有动机。他为了确认柳莲二,至少是在他身边的这个柳莲二是真实的,曾经穷尽心力,甚至不惜做出许多傻事,然而这些事背后所想要确认的那一点,在那个如今他一概都否定掉——也许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他只不过是怕伤害我而已。

 

他从来是最拒绝成为大人的。他永远对自己的现状投入全部的心力,也就显得不会计划将来,那时他已经想好自己的一切,不可能按部就班坐在格子间里敲键盘,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就决定沿着现在这样的轨迹走下去就好,哪怕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务实的,安于现状的所谓大人。可是这一刻,柳莲二不断的咳嗽声,好像击碎了他心上厚重坚硬的外壳。

 

他在那一刻,避无可避地感应到了柳莲二的痛苦,终于也无可奈何,无从选择地变成了一个痛苦的大人。

 

成为大人是一瞬间的事,伪装就是无师自通的技能,他站起身,贴着墙,静立了一会儿,才说:“柳前辈,”他从没有那么冷静过,重拾这个他很久没有叫过的称呼,他说,“柳前辈,谢谢你。”

 

说完,他甚至轻轻鞠了一躬,随后,多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就转身离开了这里。他把这个屋子留给了柳莲二,他自己出去冷静,回来的时候——柳莲二人已经不见。被他离开前不小心踢翻的那只沙发也已经回归了原位。

 

切原赤也的眼前好像起了虚幻的重影,他几乎能看到柳莲二还窝在沙发上喝茶的身影,温热的茶雾里,他甚至还能看到柳莲二凝望向自己的温柔眼波。四年里,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这些温柔都只不过是被错误解读出温存的,他不应该再受此迷惑,但他想到柳莲二的眼神,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又想到自己和他告别的那天——或许也谈不上是告别,他只不过是对他说了谢谢,鞠了一躬,就离开,等他回来的时候,柳莲二已经不在,他们未曾真切地说一句再见,后来竟也就真的没有再见上一面。大概人的命运有时也会受自己意念的影响。

 

但就像现在这样,一切安静下来,只有他自己孤身一人,无处可藏时,他未尝没有心惊过——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他自己问自己,问得多了,答案和答案之间都是自相矛盾,有时他想,既然这是错的,我也不愿意再错下去了,他又会想,这真的是错的吗?会不会是我们当时都搞错了?但无论如何,他知道,是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极其无奈的,他想,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呢。

 

他坐到沙发上,四年了,家里空无一物,他用手机搜寻便利店的外卖,点了两箱可乐——做职业的网球运动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饮食需要格外注意,这次他休赛期回国来,终于可以小小放纵一把。他觉得无聊,把电视机打开当做背景音来听,正好是晚间的新闻。

 

是某某片场出了意外,导演为了保护小演员跳进了水池,被送进了医院。画面上非常仓促,一下就到了医院,还能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主持人的声音听来没什么感情,语速也快,切原赤也听得迷迷糊糊,他知道消息就立刻决定回国了——这样想来不是不仓促的,甚至,他不怀任何恶意,却的的确确是迫不及待。

 

而知道他要回国后,他的那些前辈们却一点意外的表示都没有,甚至还把早就商量好的结果告诉他,说是派出两个有空的人来机场接他——切原赤也坐在沙发上发起呆,窗外万家灯火还未完全熄灭,霓虹灯牌还在不断地散出光亮。他却觉得自己置身于凄冷漆黑的隧道里,快要被孤独完全吞没。

 

怎么会这样呢。

 

切原赤也在这单新闻结束后立刻换了台,一连划过几个电视剧,还有几个综艺节目,掠过少女偶像亮闪闪的彩色裙摆,他最后还是把电视关掉了。

 

只是想得到爱而已——

 

谁都不在乎,只是想得到特定的那个人的爱而已,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切原赤也坐立不安,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这时候他才觉得姐姐向他炫耀示好,说这些年不让这房子断水断电就为了让他回来的时候不至于太凄凉,可惜他总也不回来,这话究竟是在为他好,或是就想要他此刻借着光投射在墙面上泛起的影子,看清楚自己是有多么愚蠢可笑。

 

他深呼吸几个来回,终于还是拨了电话回去。他知道柳莲二没换电话,这四年里,他也不是没有打过这个电话,听过这个声音。他们中学时候就相识,他把对方当做前辈,当做哥哥,当做姐姐,当做母亲,当做一切人们认为理应是生命中最亲近的存在,而对方也用前辈的那种温柔包容着他,爱护着他,久而久之,甚至忘记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只不过是一岁多而已,柳莲二既无三头六臂,也没有通天智慧,实实在在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他却总不能把柳莲二当做普通人对待。以前他们的部长存了要做神的心思,他却觉得柳莲二才是神像,一切普度众生的幸福的象征。而最离奇是,当他知道那件在当时几乎击溃了他的真相的时候,竟然也不是觉得信仰被推翻了,他只是没想到——没想到神像竟然不爱他。

 

甚至有一种这样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的,隐约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电话拨出以后,那头迟迟没有人来接。他在鼓点响起的时候在心里暗笑他们是多么的古老,竟然还用打手机这样的通讯方式,但微信这种东西删除了确实是没有再加回来的,后来的很多个晚上他们也通电话,他在异国他乡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可抱怨的,与队友相处得还可以,虽然饮食上不习惯,睡也睡得不太好,但都不是大问题,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参加的集训比起这个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但那个时候他就是要表演自己的痛苦给柳莲二看,甚至怀着一种刻毒的心思,他想,他就是要把自己身体里所有痛苦的因子都掏出来,就好像把自己生命里经历过的一切失落和悲伤都摊开在柳莲二面前,想要让他相信,无论那是真是假,他总希望柳莲二会相信,他所有的失败和所有的痛苦,乃至于此刻的一切虚弱全是因他而起,他心里无数次生出这样的妄念,像只被抛弃了只能藏在纸板箱里躲雨的小狗似的,表面上却要装得无比凶悍,好像自己真的恨到咬牙切齿,来换取一点稀薄暖意的愧疚。

 

后来这样的电话他不再打了,柳莲二每次的回应都那样妥帖而温柔,可是他才是做了决定不会回头的人。切原赤也知道的,他喜欢柳莲二,就是从他发现对方的矛盾开始的,明明一直都在反抗只为追求胜利而存在的目的,却又总是受困于感情去拥抱提出目标的人,到最后也还是会不甘心的吧——所谓宿命,就是,只要你是这样的人,你就始终会做出的决定,譬如爱上某些人,离开某些人,伤害某些人,凡是无可避免的就是宿命。

 

而他正是为了让柳莲二能够开心一些才会不断向他靠近的,他不希望有一天又变成当初那样,柳莲二又要一边不断地走自己的路,一只手握着灯照亮前方的路,另一只手还要拥抱着他,哪有手用来撑伞,势必要受风雨侵袭的。他再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也没有必要再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所以后来是他主动切断所有的联系,拿出生平前所未有的决绝将自己置身于没有柳莲二的地方——再后来,身边所有旧友也知道不再提起这个人。

 

没办法,和同在一个社交圈的老朋友谈恋爱,就是这点很麻烦,一旦分手,过往一切都分崩离析。从前这样的道理切原赤也是不放心上的,他在开始的时候是从不想着结束的,现实却给他狠狠上了一课——他被砸得脑袋发蒙,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足足响了六十秒,就在切原赤也回过神来,想着他不会接了,也可能是把自己送进了黑名单,刚要挂断,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线,几乎是同步响起,一瞬之间,他好像梦醒了,又好像是被推进了更深远的梦境里。

 

“赤也?”

 

他还是循着往日的称呼,有那么一刹那,切原赤也觉得一切和当初并没有区别。柳莲二在他家门口等他的时候,见了他是这样叫他,给他补习温书的时候,轻轻用手拍他的肩膀说:“你给我和柳生争点气行不行啊?”时是这样叫他,撑着伞在雨里到处寻觅他的身影时也是这样呼唤他——

 

太熟悉了,像是穿透他少年时代所有的岁月前来捕捉他,他曾经无数次从这样的温柔里逃脱,而今电流化作树藤,牢牢盘踞着他的心脏。他倏忽之间看到迷雾退散,他想,也许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柳莲二是否真的温柔,只是想要知道自己的存在之于他而言是不是重要的,是不是最特别的。他什么都不求,只是求他曾经见证过这个人真实的一面,与其他人相较,自己的存在并不是那些凡走过必会留下的痕迹。

 

“你回国了吗。”

 

“嗯。”切原赤也轻声回应,他一时鼻酸,说话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不知该怎么说,更不知该不该说,只有这样模糊回应。

 

“到家了吧。那就好。”看来仁王前辈他们还没有和他联系。也是,都这么晚了。切原赤也忽然觉出自己的任性来,他想这太不讲道理,他在异国他乡待了那么多年,虽然年纪还轻,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只要回到柳莲二面前,他就立刻变成只会胡搅蛮缠的小孩,明知道自己任性,也还是贪婪地期望得到纵容。

 

“你看过新闻了吧?”

 

切原赤也忙不迭点头,忍下那些哽咽,好好说话:“你怎么样?”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掉进水池里了而已——”

 

那水池那么深,而且后续还上了热搜,听同剧组主演的粉丝讲,实际情况颇为严重,因为当时救生员没有到场,小演员贪玩,一不小心掉了下去,结果就是水池比想象之中更深,水草还勾住了腿。送医院的时候女主角也跟了过去,所以才有些在拍摄现场探班的粉丝知道消息,总之说得还都挺玄乎。

 

“不严重还留院观察哦。”

 

“肺部稍微有点感染啦,应该两三天就能出院了吧。”

 

切原赤也叹了口气。情况如此,怎么会不严重:“没想到你做导演也会那么不安全——”

 

“你现在打网球是越来越安全了。”那边柳莲二的声音里泛起薄薄一层笑意,像是月光下闪烁的雪花,“最近为了什么休赛的?”

 

切原赤也小小吐了吐舌头,这个是他闯祸被抓包以后的惯常表情动作,以前柳莲二笑话他这样像是只小狗。他想是小狗也没有关系,小狗很好,喜欢谁就亲近谁,想要得到爱就会先去付出爱,哪怕最后得不到,最多也就是委屈一小下下而已,下一次还是会勇敢地去爱,就像是从来没有爱过一样。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不断在蔓延。还是柳莲二先开的口:“都回来了,明天会来看我吧?”切原赤也倒没想到他会这么主动提问,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嗯,明天早上就来。”说完又觉自己太急迫,他想恍恍惚惚这么多年过去,一千四百多天,如今却全然像是被太阳晒化了的雪,“顺便帮我个忙可以吗?”

 

“怎么啦?”切原赤也又从某种自惭中迅速醒过神来,警惕地关心。

 

“帮我喂猫吧。住院了家里猫都没有人喂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电话失了真,切原赤也甚至觉得柳莲二的声音里藏了点不易察觉的天真的娇气,“我明天把钥匙给你。”

 

“不用了,我有。”切原赤也说完才觉得失言,想要撤回又已经来不及,只得讷讷道,“我是说,我还留着呢。”他说完又觉更加沮丧,这么多年,他其实算得上顺利,虽然人在异乡,遇到的倒都是好人,没有吃过亏,受过罪,训练是累一些,但他的天赋教练是很看重的,给了他很多指导,实力算得上更突飞猛进,真上了场,比赛的成绩也算得上不错。几乎所有日本人都知道他这颗球坛新星——虽然也要再加个之一吧。但都没什么不好。

 

他这人心里怀揣着一团火,燃烧得起劲,明亮和伤痛是相伴相生的,从来没办法去掌握一个平衡,这是他生命中大部分苦难的根源。他知道,就像当年,如果他能够稍微低下头,去寻求一个解释,也许一切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悲观,他也正是因为留存这些希望,才能捱过每一个疼痛反复侵袭的时刻。可他又觉得,如果这个猜测真的被证实,又也许是再一次的落空。

 

总之,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平衡的人,人生在世苦乐自招,许多的疼痛他知道是他自找的。

 

他告诫自己不要留存希望,可是那把柳莲二家的备用钥匙,他却直到离开日本都没有还。

 

“你没有搬家吧?”

 

他扯开话题,又觉得自己是在欲盖弥彰。

 

那边听到柳莲二的笑声小小地响起,像是溅开了的水花,隔着电话他都几乎要被沾湿了。

 

“没有。”顿了顿,电话那头又道,“那我等你来。”

 

隔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挂断电话。切原赤也才又再说话,他有种奇异直觉,如果他不挂断电话的话,大概柳莲二也是不会挂断的。他并不想验证这个猜想,随意找了句话说:“那你早点休息?”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尾音轻轻扬起,带有一点不确定性。

 

“好,晚安。”

 

最后还是切原赤也先挂了电话,那句晚安像火种燎过,他只觉得耳朵好像马上要融化作黄油流淌进心里,甩飞手机到沙发上,随后又再闭上眼睛深呼吸。

 

003

 

柳莲二有一套理论,他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不幸都是能量的转移。所以爱恨都是互相依存,难以剥离的,要想纯粹地爱,或者仅仅只是去恨,就必须要把情绪从胶着的一团里切割开,而切割的代价就是,把被剥离的部分全部自己吞咽下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执行,于是每次去爱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苦涩,想要对人好的时候,就势必让自己受到某些损害。他想这就是能量的转移,宇宙也是因此才能运转,所以他从来没有不甘心过。他一向都看得清楚后果。可也就因为他看得太清楚,以至于每次咽下去以后是苦是酸是甜,他也都骗不了自己。

 

切原赤也是他生命里一个小小的意外。每次对他好,柳莲二都要花上许多心力,他知道他是受损的,所有身边的人都说他吃苦头的,可他自己竟不觉得苦——他知道这是苦的,却偏偏觉得像是粉碎了的马卡龙,甜腻得过分,也知道不足以长久。

 

他从很早开始就知道和切原赤也的关系是不可能保持稳定的。倒不是说彩云易散琉璃碎,美好事物总是不易长久,而是因为他明明并不愿意这样做,却还是做出了牺牲切原赤也的决定。他想迟早切原赤也会知道,而那就是审判降临的时刻,在那个时刻到来以前,他所能做的一切都带着愧疚,而忏悔,又偏偏是让关系更不纯粹的催化剂——

 

后来也的确如他所料,爱和恨总是相伴而生,他每次想要奉献出爱的时候,都必须吞咽下苦涩,而在爱恨彻底撕裂剥离的时刻——在释放自己的恨的时候,他是真切地觉得轻松。他到现在都清楚铭记自己到底是怎么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他也没想到那会是他和切原赤也之间的休止符,如果他知道,也许他会把话说得更精细温存漂亮,让彼此都好过一些,但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说:“也许你只是在很努力地做一件错事。”那时他甚至觉得快意。

 

他想,切原赤也终于知道他有多蠢,将爱意寄托给了一个多么不值得的对象。而他也终于不用辗转反侧地去模拟一切结束的场景。

 

他想原本一切就应该是这样——但这么多年过去,他却发现过去一切仍将他紧紧缠绕,他被困在往事织成的孤岛走不出去,痛苦的余震扩散在他的心里,他听到山谷里飘荡的回音,耿耿于怀,气势汹汹,与之相比他自己的意识反倒显得脆弱又模糊,千头万绪,他自己都无法辨认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只是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痛涌上心头。

 

直到切原赤也的消息再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恍若隔世似的,他甚至需要花些精神才能重新想起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继而又怀疑那可能只是在他被各样情绪拉扯时虚构出的幻影,时间和思念,将他记忆里的切原赤也打磨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或许原本他所认识的那个切原赤也就与真实的他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谁又能说得清楚什么视角才是真实的呢——

 

唯一真实的是,他们已经四年不见。

 

然而当那个熟悉的来电提示再度闪烁起来的瞬间,柳莲二又被往事的浪潮裹挟,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寸语气,都是在他深心处累积了太久的情绪,好像背光的植物忽然有一天被从黑暗角落里解救出来,重见天日,痛得有种回光返照般的生命力,身体里另外一个他在控制他的意志,他只能半梦半醒地挣扎。

 

把钥匙递给切原赤也的时候,他看到对方皱起的眉。

 

同记忆里的少年相比,切原赤也的外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柳莲二告诫自己,他实实在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尽管他们仍有老同学,前后辈这样的交情——那无法阻止切原赤也实际上已经是一个陌生人。只是,他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个人皱着的眉,想起那人出现在病房里迟疑的脚步,苍白的,带了面具般的神情,强烈的不甘心如黑洞般吞噬着他的心脏,教他的所有理智统统失去效用。

 

从小到大,柳莲二都是最知道进退,最懂得在道理和人情世故里保持平衡的人,他的冷静失效的瞬间实在很少,那种犹如突然断电般的感应每次发生的时候,他都知道大事不好。切原赤也站在他的病床边还在推拒他递过来的钥匙,全然不知道柳莲二已经不堪重负地退化成为不管不顾,任性执拗的白痴——

 

“是我家,就应该用我的钥匙。”他说得斩钉截铁,“至于你那里的钥匙,还给我吧。”

 

他皱着眉的样子像是未完全枯寂的花枝,疲倦中暗藏缱绻。切原赤也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点惊异。正在他回想昨天在电话里仍然温存得好像毫无缝隙的柳莲二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到底哪一个是他的幻觉,柳莲二被那股不知进退在他心里作乱的风推动着继续道:“钥匙还给我,”他重复,“还给我。”

 

切原赤也没说话,他不懂得怎么反应,保持沉默最安全。只是把口袋里的备用钥匙拿出来的时候,他有点微妙的不甘心。他想说我没带,可是柳莲二的温柔他都不能违抗,又何况是他这样不知原由的严厉呢,他面上不显,心里的委屈却快要溢出来——

 

然而又多奇妙,明明过去的那些年他想起来也总觉得自己应该怨恨的,可是比起深沉的怨恨,只要是想起了柳莲二的时候,他总是又变回当年那个莽撞又天真的少年,像是被父母落下了的小朋友,再难过也相信总会回来找自己的,所以只要在原地踏步就好了——他就用那样的委屈面对柳莲二,伸出手把钥匙递还给他,不自觉地随着心情而多用了些力气。

 

“嘶——”

 

柳莲二接也接得很用力,手指就这样被钥匙割破了皮,渗出了血来。病房是一片雪白,这让鲜红的血看起来更为刺眼。切原赤也慌乱得比这些血迹还要明显,整个人都像是一片快要枯萎的,起了褶皱的花瓣,看着他慌乱地原地打转去找纸巾,柳莲二反而笑起来。

 

透过伤害自己时对方的反应来测试自己在对方的心里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这说起来实在是什么光彩的手段,柳莲二却顾不上唾弃自己这点自私的妄念,他只是在那种轻松释放的感受里悄悄分出了心思想,怎么兜兜转转,那么多事,那么多岁月如电光幻影,如雾亦如电,他在意的说穿了还是这么一件小事。

 

切原赤也好不容易找到了纸巾的时候,柳莲二已经含着手指在给自己消毒了。这是很平常的小动作,但看到有些血珠浸染了他苍白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回想起一些碎片般的小事,在过去的岁月长河里,不值一提的一些小节而已——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某天,还是惯常由柳莲二给他补习,他背单词,对方给他提供解答数学题的较为简便的公式,递资料的时候锋利的A4纸的边角把手指割破了皮,又刚好抽纸巾用完了,柳莲二慌乱之下用唇吮住了他受伤的手指——倒的确是让切原赤也因此忘记了那点本就不算什么的刺痛。

 

其实切原赤也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在哪一刻喜欢上了柳莲二,可是感情的事,你就算清楚记得心动的瞬间,成分仍然不可解,就像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一加一是等于二,这个公式究竟是怎么成立的,却又少有人能说清——你问他,为什么他喜欢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就好像撞到了南墙,反弹回来,受了伤,留下了痕迹,他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我为什么是这样的我,又是另一个问题。切原赤也更说不清柳莲二可能会喜欢自己什么,那似乎是一个比一加一更困难的问题,因为不仅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就连答案也不确定。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看到柳莲二表露出的那样急切又浓稠的在意,才会生出些安全感——是因为喜欢我才会这样在意的吧。

 

后来他知道了关于自己恶魔化的真相,知道为了胜利不惜刺激他的神志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也就明白了当年为什么柳莲二离开训练营的时候会拜托白石前辈照看他。说来不是不心惊的,恶魔化那样严重的后果,如果他们一早知道,又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愈演愈烈——但切原赤也当时也只是说:“这么说,一个人的病可能还真是他最有用的地方。”

 

也就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怀疑柳莲二和自己建立关系的初衷。他的一切关心和爱护,也许都只是因为良心过意不去,所以自己喜欢,他就拿感情作为赔偿,只不过是因为觉得愧疚而已。

 

那个时候刚好柳莲二开始生病。每一日都咳嗽。他觉得那些话沉重万分,有的事也许说破就散了,所以总是隐忍,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把所有莽撞的愤怒和对自己对世界对身边的人的恨意,对于自己被最亲近的人愚弄的伤心全都发泄在那些无辜的家具上,至今那张玻璃茶几仍然破损了一角,像是经年累月以后唯一遗留下的证据。

 

岁月大浪淘沙,而那是唯一的漏网之鱼。他昨天回到家,甚至连多一眼都不敢看。

 

那段时间他和柳莲二大部分时候是冷战,也许因为谁都不愿意伤害谁,僵持着反而让裂缝越来越大。柳莲二和他解释过很多次,说一开始没有想到恶魔化会给他带来那么严重的后遗症,说知道了那些伤害的可能性以后,他们已经立刻想办法弥补了——

 

难听的话是切原赤也先说出来的。他说,所以如果不会死,不会给身体造成负担,把我变成一个怪物,对你们来说就没有关系吗?他说出来以后才觉得身体里一个一直被禁锢的自己终于挣脱了枷锁,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他可以为了大家的目标牺牲一切,可如果是被牺牲,他却无法不去追究,是不是他从来也没有被在乎过,是不是他从来都是被利用。他并不是不在乎的,因为从来他也不是只在乎胜利而已。

 

他在乎的是和这群人一起缔结的胜利。

 

不是和他们一起的话,那就没有意义。

 

所以他在意那些欺骗背后是不是一点真心也没有,他怀疑是因为他想要相信,他放手,只是想要被捉紧,也许他离开——只是想要被挽留。时间太久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了。

 

“对不起。”

 

切原赤也道歉的话说出口,柳莲二才抬起头看他,有一点血迹沾在了病床上,太过鲜明,倒教人想起杜鹃啼血之类的句子。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坚固的东西破碎了,光反而能钻进缝隙之中,切原赤也才看清,柳莲二双眼通红,大滴大滴的泪珠正不停坠落在面颊上——他这样静默无声地低头哭泣,刹那之间抬起头的瞬间,切原赤也好像被无形的利剑钉在了原地。

 

眼前的柳莲二忽然和记忆中他回过头望向自己的那一瞬间的面容重叠到了一起。

 

一千四百多天过去,好像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盖满了眼前的陆地,也全都已经消融无痕,唯独是那一刻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被封印在了琥珀里,无论切原赤也多么想要否定,他都觉得柳莲二望向他的那一眼里,藏有许多比一整个宇宙还大的情愫,只是他们谁也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解读而已。

 

他否定了所有一切,却无法否定那时那刻,柳莲二是真切地相信着他所能拥有的可能性——

 

欺骗就是欺骗,伤害已经造成,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也无法改变事实,说到底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原谅的理由而已——是我需要一个原谅的理由,而不是他需要一个被原谅的理由,切原赤也想,自己那时候没有立刻结束一切是因为这个,后来真的觉得难以为继也是因为这个。

 

他怕到最后发现,原来真的只有他在乎。

 

像是大火焚烧了一半的森林,剩下的另一半完好无损却永远怅然若失,却在此时此刻柳莲二的眼泪里一点一点复苏。道歉的话说出了口,切原赤也立刻就后悔了,他和柳莲二都知道,他说出口的对不起,并不是指的这个小小的意外。

 

“你没做错什么。”柳莲二定定望着钥匙发呆,长睫毛在阳光下翩跹如蝴蝶翕动翅膀,他的眼神反而因此虚无得教人看不透,“不是你的错。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到底喜欢柳莲二什么,这件事切原赤也自己也没办法想清楚,他不擅长思考为什么,更无法给出解答。关于爱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往往是人们粉饰太平的成果,爱这种感觉是潜伏在海面下的冰山,每个人都会寻觅到自己以为的关于爱的意义,但说穿了只是为了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接受自己投身于爱这种无用且愚蠢的事情。而切原赤也没有这个需要,他总是任意妄为,又天不怕地不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所以有时候想想自己这场年少的盛大恋情,比起为什么,更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一些很平常的闪着光的碎片,十几岁的时候柳莲二天天早上来他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为着怕他迟到的缘故,后来放学了也一起走,柳莲二喜欢坐双层巴士的第二层,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天空是粉蓝色的,一阵风吹过,云层翻涌,他们坐在一起,分享同一副耳机,切原赤也会把手伸到柳莲二的袖管底下去握他的指尖——那时他总觉得柳莲二身上有股很特别的香味,他试过用一样的洗衣粉,一样的柔顺剂,一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还是无法模拟出同样的气味。

 

后来切原赤也忘记了很多事,可是那股香气仍然萦绕在他的记忆里,和粉蓝色的天空,和一年四季的天幕下的风一起。他才意识到,也许痛苦的物质会沉底,粘连在生命的底色变得斑驳,而快乐却像是碳酸汽水里不断的气泡,只要打开就会轻飘飘地翻涌。那些令他耿耿于怀的不平之痛虽然没有消散,时时刻刻跳出来的回忆,却全是缱绻的快乐。

 

窗外适时地响起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切原赤也想到了他和柳莲二告白的那天,也是一个下雨天。他和前辈们闹了别扭,那时候压力是真的太大,所以难得任性战胜了敬畏心,他顺应自己的感觉一走了之,却被大雨困在了原地。可能是真的累了,他也想不清楚当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自己蹲在原地,身后却默默有人在替他撑伞。

 

像是在风雨飘摇里,为他撑起了屋顶。

 

柳莲二其实没什么变化,但回忆和现实重叠,还是看得出过去的面孔透着青涩。切原赤也回过头,看着他,一下忘记了所有怀抱的情绪,只有那时剧烈的心跳,隔着岁月长河依然清晰。他手里握着柳莲二给他的钥匙,柳莲二的手里是他这些年一直都带在身上的钥匙,两把钥匙,一新一旧,对比尤为刺眼。

 

切原赤也想到自己那时强烈得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冲动,记得自己的脸多么滚烫,好像熔浆在身体里沸腾,说出的告白他已经不记得具体的说法,无非就是,柳前辈,我喜欢你这样的句子,在对喜欢这种情感一知半解的时候,仅仅凭借直觉做出的告白,却好像是对他未来人生的预言。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说的,却记得柳莲二把伞塞给他,然后牵住了他的手一点一点十指紧扣的动作。

 

讨厌的下雨天,那种勇气好像在黑暗隧道里逆行般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那你不要哭啊。”

 

明明想要说,那你哭什么呢,你有什么好哭的呢,既然你觉得我一直都做得很好,那你又有哪里受损了呢,说出口的就是:“你觉得难过,不就说明是我错了吗。”

 

“那个时候,突然所有人都联系不到你——”柳莲二终于提到当年,好像一只气球开始漏气那样带着凉意的空洞,“我们都很担心。”

 

“和你们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要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用我自己的做法来执行我自己的人生。”这些年切原赤也其实想过无数次,如果提起当年,他应该用什么样的口吻,来显示自己其实并没有受伤,让柳莲二知道,他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重要,好像这样他就能挽回一点自尊。他可以失败,可以不被爱,却不能摇摇欲坠,楚楚可怜,让人同情——这就是他这些年想出来的台词。

 

但他忽然不愿意再开脱,不愿意再演戏。

 

“我反而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你是一个错误呢?”就算是想要陈述过去曾经发生的,切原赤也仍然感觉到心脏的刺痛,不断地扩散,他才发现原来伤口从没有痊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现在只是提到喜欢,从伤口里就蹦出洪水猛兽,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如同上了发条一样,痛苦的余韵笼罩着他的心,不能罢休,“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本来是想说永远的。又觉得这个词听起来太虔诚也太不切实际,所以改成了一直,好像那真的是可以未完待续的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可是以前,他是真的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一直持续下去,有生之年的每一天。他怀抱着对柳莲二盲目的信心,柳莲二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就相信他们能天长地久,所以柳莲二否定了他,他就觉得无地自容——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总有一天,你会抛下我的。”切原赤也忍不住笑起来,更像是在嘲讽自己,“对不对?”

 

“我只是觉得,”柳莲二倒是很心平气和,他伸手用手指去抹自己脸上的眼泪,眼眶很红,但并没有多余的起伏,“你总会长大,会遇到更多人,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也不过如此了。”

 

“不会的。”

 

切原赤也站起身,又是这样,好像四年前他突然站起身来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没什么长进,依然轻易就会一败涂地,只能强撑着不让自己的尊严完全破碎。

 

“我以后都不会再为喜欢谁而努力了。”

 

切原赤也把钥匙圈戴在手指上,道:“钥匙我收下了。过几天再还给你。”他说完,就往病房门口走,多留一会儿不知道他还能说出多少以前他以为只有电影里才会有的台词,他受不了自己这样,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回过头望向柳莲二,“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哭呢?”

 

柳莲二没有说话,直到切原赤也伸手打开房门,他才说话——手指因此差点被门框压到,切原赤也几乎要跳起来了。他听到柳莲二的声音冷冷在他背后响起,像闪电从云端划过他的脊椎。

 

“喜欢这种事情,本来就和努力没有关系的。”

 

004

 

切原赤也以前是想过要养猫的。倒并不是说他有多喜欢猫,他对小动物都是三分钟热度,喜欢是喜欢的,要他付出温柔和耐心去照顾却是难事,他很有自知之明,可是和柳莲二在一起以后,他总觉得他们应该一起养点小动物,好像这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就有一样生命是共同属于他们的了。

 

又不能生小孩,而且未经同意就带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好像不是一件好事,比起领养小孩,一起养小动物听起来难度又再小一点。狗也不好,虽然更好对付,但是太黏糊了——切原赤也不想考验自己能不能忍住补和小狗争宠这种事,猫相比之下要好得多,疏离得恰到好处。

 

现在想想都是幼稚的想法,猫也有黏人的,狗也有独立的,从来都没有一个群体是真的能保持完全的一致。只不过切原赤也的确没想到柳莲二真的会养猫——明明那个时候他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柳莲二说照顾小动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要专心照顾你啊。”他那个时候后半句是这么说的。

 

这么想想和自己分开也确实没什么不好,不知节省多少精力。切原赤也刚想到这里,思路就中断了,他扑过去抓住小猫叫它:“咪咪!”所有你不知道名字的猫,你都可以叫它咪咪,“你别爬!你下来!”那个苹果绿的懒人沙发一看就经不起塔几爪子。

 

切原赤也真扑过去要抓住猫,黑猫挣得厉害,倒把爪子缩了起来——可能和自己之前给它喂了猫粮有关,到底知道这几天的衣食父母是谁,切原赤也和它各自拍打空气一阵,终于用两只手把它抱了起来,结果刚离开沙发的范围,它又窜了回去,呜呜呜地叫。

 

“怎么啦?是沙发底下有什么吗?”

 

切原赤也回过头,发现原本放在桌上的逗猫棒是不见了,那只系着铃铛的逗猫棒切原赤也本来还觉得挺漂亮的呢,他又转过头,小猫努力地用爪子扒拉着沙发,发出的呜咽声愈发急切。“是逗猫棒掉下去了?”切原赤也对上那双碧绿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好像感应到了猫的意思——“你别急,我帮你拿。”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慈爱得太过分。

 

虽然对住一只猫演戏是很无聊的事情,但切原赤也并不愿意表现得太亲切——他和这只猫又非亲非故,他连猫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也可能是做贼心虚,他摸了摸鼻子,还是把脸板了起来。挪开沙发,果不其然看到了逗猫棒,拿起来的时候铃铛都沾了灰尘。

 

“你啊你啊。”

 

切原赤也忍不住用逗猫棒上的丝带去抚小猫的脸颊:“喜欢的话就要好好对它啊。”小猫伸出两只爪子拢着逗猫棒,切原赤也几乎能看到从它身上不断冒出的粉红泡泡,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把沙发挪回原位,走动时脚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个积了灰尘的盒子。

 

盒子本身并不值得他多加注意,但因为是个系了丝带的,一看就很正式的礼盒,才让他多看了几眼。侵犯别人的隐私是不对的,但这个礼盒真的怎么看怎么眼熟,切原赤也有种诡秘直觉,总觉得里面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伸手去摸,却又在快要触及的前一刻把手缩了回去。

 

可能是阿拉丁神灯,也轮不到他来许愿。可能是潘多拉的盒子,那么一旦打开,在希望来临以前只会被无穷的负能量吞噬,得不偿失,算了算了。他这样默念了好几遍,才终于压下了心里那一点冲动。

 

就这样一连三天,切原赤也去柳莲二家里替他喂猫,给猫铲屎,陪猫玩儿,玩儿累了猫趴在他身上睡觉,他也是这种时候才会小小地在心里浮现起一点叛逆,又像是突然梦醒,觉得自己免费来做劳力挺尴尬,又想到那天在医院里他和柳莲二那番不伦不类的交谈,觉得不仅没有把话说清楚,反而让情绪更加紊乱——就像猫玩儿的毛线球。

 

切原赤也瞄了一眼小猫被毛线缠紧了的爪子,颇为抓狂地伸手锤了一下枕头。小猫仍然躺在他的腿上,瞪圆了绿眼睛看着他——切原赤也一下又心软,伸手顺着撸了一把猫毛:“祖宗,你等着,我去拿剪刀。”

 

厨房也没有剪刀,这点切原赤也非常清楚,他下午过来的时候还特意买了食物塞满了柳莲二的冰箱,算算他明天就能出院了,明天自己也不会来,倒是避免了直接见面,也不用他对自己表示感激。虽然切原赤也越想越觉得,柳莲二这种麻烦闹翻的前任的态度微妙,而自己这么任劳任怨本身就是挺有病的,让他想到那天柳莲二避而不谈的问题。

 

如果你不在乎的话,你又是为了什么哭呢。

 

切原赤也越想越劳气,翻遍了客厅也没找到剪刀,还是翻出了手机给柳莲二发微信,这么多天来的头一条:“你家的剪刀在哪里?”真折堕,为了这个还要先搜手机号,把好友加回来。

 

还好柳莲二在医院可能也挺无聊,很快通过了申请,然后回复他:“剪刀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切原赤也没问他我能进你房间吗?虽然这的确是有点逾越界限,可是柳莲二的意思已经那么明显,多说反而无益。他终于推开那扇门。

 

柳莲二家他并不是第一次来。这套公寓是他们家闲置着的,原本属于柳家的祖父母。四年多前,柳莲二和他姐姐一人分得了一套,当时好像还没过户,现在应该柳莲二已经是业主了。切原赤也以前进这房间是敲门都常常忘记的,现在明明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不敢轻易推开门进去。

 

进门以后就直冲床头柜而去,打开抽屉,一眼就望到了银色小剪刀。切原赤也松了一口气,拿了剪刀目不斜视就要往门外走,结果眼角余光还是瞥到了贴在一边墙上的灰蓝色的星星——那是个很普通的星星粘纸,一般贴在墙面上用作装饰,既不会发光,又无任何特异之处,完全不是应该出现在柳莲二房间的装饰物。

 

但切原赤也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很多年前了——起码六年前,他刚刚升到高中部的第一年的圣诞节。能够和前辈们齐聚网球部,切原赤也非常欢快,他一向是最喜欢圣诞节,因为是各种节日里少有的会有人专门送礼物的——他真的相信有圣诞老人存在——于是那天他甚至自费买了好多装饰物,包括圣诞树上的灯管,和各种挂在顶部的发光彩球,还有贴在墙面上的彩色圣诞花,蝴蝶,还有星星。

 

其中有一只灰蓝色的因为颜色很不热闹而显得不搭调,就没有贴上去。但当时柳莲二说:“我还挺喜欢的。”于是他把那只灰蓝色星星小心翼翼撕下来,贴上了柳莲二的手背:“那这个给你。”

 

“这算是圣诞礼物吗?”

 

“啊……圣诞巧克力不是有送吗?”

 

“圣诞巧克力谁都有啊。”

 

切原赤也往墙上贴金色的圣诞花装饰物,手轻轻抖了抖,又再转过身,去摸了摸柳莲二的手背,把本就平整的贴纸抚得更平了。

 

“这个我就只送你一个人。”

 

“柳前辈要好好保存哦。”

 

那时候圣诞树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切原赤也感到某种莫可名状的窘迫,于是说完了就跳到圣诞树面前去开灯管的电源——灯打开的瞬间,他听到柳莲二说:“好。”他回头,撞进一张明媚笑颜里,和整个房间里橙色的暖光糅杂在一起,梦幻得好像圣诞老人的礼盒自动打开。

 

没有更好的圣诞礼物了,当时切原赤也是这么想的。

 

他珍惜着柳莲二那样罕见的笑容,却并没有觉得他会真的把这颗星星好好保存。

 

在那一瞬间,好像感官被打开,切原赤也忽然被一种虚无又具体,微小又庞大的感觉控制——他看到岛屿浮出水面,他想他已经猜到那个礼盒里是什么了。

 

005

 

柳莲二没等到第二天早上出院。

 

他当晚八点半就离开了医院——他是不想在医院再待下去了,出电梯的时候,却隐约有点期待。人的预感有时候是真的准。他用钥匙开了门,走廊内的灯光洒进黑暗的室内,他看到一双绿眼睛在黑暗里像是浮游的水生植物,随后一团软肉贴了上来。他蹲下来伸手拥抱住小动物,缓慢地往客厅内走,然后,另外一双绿眼睛隔着黑暗追上了他。

 

“你还没走吗。”

 

语气却像是早就料到了。

 

要是以前的任意时刻,切原赤也都会因为他的气定神闲而误会他是毫不在意的,所以不会慌张也不会恐惧。但现在不同,他的手里如今牢牢掌握着柳莲二的把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有关于真实的柳莲二的线索。他确信自己已经完全立于不败之地,而现在的他,其实已经完全无所谓失败了。

 

过去很多个这样的夜晚里,切原赤也会打电话跟柳莲二诉苦,他那时候想彻底把自己摊开,从肺腑里掏出所有的刺,却又苦苦维系着自尊心,于是只能以受害者谴责加害者的姿态出现,好像他只是想要责怪——但他所求的并非如此。理智让他保持着表面的完整与和平,但他的内在破碎了一次又一次,灵魂蛰伏在黑暗里死去,又在阳光出现的时候恢复一点微弱的生机苟延残喘,其实他只是想要知道一个可能性。

 

关于人生的一万种可能性,他只是想要知道,会不会有一个是关于他们相爱的可能性。明明那应该已经是过去的事,可在他的心里却一直都是未完待续,他知道这一切是不会过去的,尘埃不会落定,只会一直飞舞,在阳光下飞舞,在黑暗里飞舞——肉眼都不会捕捉到,但尘埃永远不会全部落定。

 

这个时候,柳莲二没有开灯,而是在黑暗里缓慢地向着他靠近。

 

切原赤也在那个瞬间忽然有种把一切的真实和盘托出的冲动——也许定义成勇气更精准。包括他的伤口,他的疼痛,他的不甘,他的歉意,所有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要对柳莲二和盘托出。

 

柳莲二在他面前停下,是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这使得他们原本的身高差被抹平,切原赤也甚至需要稍微垂下眼帘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他是刚刚睡醒的,按时间推算,应该是在柳莲二刚踏入大楼时他才醒过来,但所有的意识在此刻复苏,与其说他是在依靠本能行动,倒不如说,他只是借机让真实的自己得到释放。

 

切原赤也伸出手,捉住了柳莲二的手臂,手指向下移动,甚至能感应到柳莲二的脉搏。他的手腕实在有点伶仃,刚从医院回来,切原赤也却闻不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漂浮在他意识里的,是过去柳莲二身上那种他熟悉的香气。

 

“你怎么才回来啊。”

 

好像这四场四季轮回也只不过是恍惚大梦一场。

 

明明是提早回来了的——可是,柳莲二却被一种茫然裹挟着,好像不得不顺应着切原赤也的意识来运作:“对不起。”他道完了歉才突然惊醒,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道的歉,又觉得自己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道歉的,于是又再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切原赤也在黑暗里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有话要问你,才在这里等你的。”他伸手摁了沙发边的落地灯的开关,像一朵发光的花苞在暗夜里轻巧地绽放。他把自己身侧的那只礼盒端到柳莲二面前,“这个是什么?”

 

005

 

柳莲二是很擅长爱的那种人。他的感情太丰富,又懂得怎样用理性去控制感情,于是就算是放不下的,过分在意的,他也懂得怎么消解。他太擅长去爱一个人,也就太懂得怎么能不再爱一个人。他本来应该无往不利,在理性与感性的斡旋里无论几时都能让自己占据上风。

 

直到他遇到切原赤也——乱七八糟,毫无章法,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就突破了他心里那堵围墙,潜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轻而易举让他首次无法控制自己的风向,乃至于就算在那样潦草离散以后,竟然还是念念不忘。

 

柳莲二不是没有思考过原因,除了一物降一物,命中注定这样玄妙的说法,如果非要显得理智些,大概是因为切原赤也是一个不计后果,不会考虑怎样才能加分,怎样又会减分的人,他做的一切都发自内心,出于天然,从未想过要争出个高下,也并不求如何势均力敌,他只是有多少爱就挥洒多少爱。太多的感情是战争,切原赤也却根本不会带武器入场。

 

一切关于爱的记忆本身都是在他脑海中浮沉的闪光点,久远以后化作一点柔情和快乐的回忆,事情都已经淡忘,人也已经面目模糊。但切原赤也不同,如果想起他的话,即使自己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被思念和岁月一并打磨加工成了别的样子,却仍然是那么鲜活,热烈,又具体的存在。

 

切原赤也这个人,在感情上有过分敏锐的直觉,大脑却无法思虑出成分如何,因此不易察觉别人的心情,也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有时候太笨拙,就难免伤害到别人,有时候太过诚恳,又容易让人无所适从,可是他知道执行自己每一个强烈的欲求,他不懂这样的感觉叫喜欢,却知道自己想要保护谁永远不受害,所以只要牵扯到关于柳莲二的事情,他永远身先士卒,永远勇于去冲锋陷阵。

 

也正因为他不懂得解析感情里复杂的成分,所以对于自己所受的伤害他也很不敏感,欺骗,利用,隐瞒,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因为他根本也不是很懂得,但他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谁。所以其实只要柳莲二向他抛出橄榄枝,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再次成为扑火的飞蛾。

 

柳莲二出于愧疚,把橄榄枝藏了起来,可是现在切原赤也在重重叠叠的世事里自己将橄榄枝翻了出来。他打开那个礼盒,时间好像就奇妙地定格在了这个瞬间,好像凝固的琥珀。

 

他打开礼盒。

 

尘封多年的礼盒里是一盏尘封多年的灯。六年前的圣诞节,他晚会还没有结束,他们就偷偷早退,自称毫无艺术细胞的切原赤也陪着他说很有艺术家气质的柳莲二一起去看在学校附近的艺术展——结果柳莲二只是欣赏,切原赤也却爱上了展览里的一盏灯。细瘦的金属作为枝干,镜子挂在枝干上,组成放射状的花朵。

 

那的确并不是切原赤也会喜欢的类型,柳莲二坚持要买来做圣诞礼物送他,还坚称这是回礼——尽管在价格上极其不平等,切原赤也在他的坚持下也还是只有暂时接受——他们不久之后关系更近了一步,这份礼物也就成了甜蜜见证。

 

还是在他们争执得最激烈的那个时期,一不小心打碎了这盏灯,结果就是柳莲二清扫了碎片。再后来就是切原赤也离开了自己家,第二天回来,这盏灯和柳莲二是一起离开的。因为柳莲二还顺带清扫了很多垃圾,替他把家里打扫干净了,所以切原赤也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把这盏灯一起扔掉了。

 

——后来他很多次和柳莲二联系的时候,都会发脾气提到这件事,也无非就是说把我的礼物还给我之类的话,电话挂断以后他就不敢再想起自己还说过这么幼稚的话,但有时跳出牛角尖来想想,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在意。

 

这盏灯还是过去的那一盏,修复的痕迹只要仔细看还是能发现。

 

切原赤也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浅一色号的痕迹,像是在抚摸贝壳或是月亮的伤痕似的。

 

“明知故问。”

 

柳莲二倒还是能够维持那副平静面容,但声音里已经带出了些哭腔,他总是眯着眼睛,好像云山雾罩,此刻云朵也全然要化作雨水跌落。

 

切原赤也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他能感觉到潮湿的泪意也从自己的眼眶积聚起来,也真的就只有这个人才能让他伸出触角去感应这样柔软的情绪。他不懂得思虑周全,所以无理取闹的技能本身就是无师自通,虽然屡屡碰壁,但在柳莲二面前总是能够得逞,他吸了吸鼻子,把脊背挺得更直,大有理不直气也壮的架势。

 

“我不止明知故问,我还明知故犯呢。”他越是想要逞强,心就越软,眼泪大滴大滴砸下来,他被一种奇异的愚蠢错觉蒙蔽,害怕眼泪会再把灯弄坏,就伸手去档,看起来十足还是小孩子,他偏要虚张声势继续朝柳莲二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走也好,留也好,来也好,去也好,任何事你都是自己做决定!你自己觉得是错的,所以心虚,那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连好事你也不肯告诉我呢?”

 

“我见过报喜不报忧的,我没见过喜忧都不报的。”

 

一切的控制权,选择权,决定权都在柳莲二手里,这件事根本一点也不公平。而最糟糕的是,其实他也不在意公平与否,他在意的仅仅只是,明明那么在乎的,为什么就是不表露呢?事到如今,他仍然不会计算错和对,他只是想知道:“你明明喜欢的!为什么就连一句挽留都不肯呢?如果觉得做错了就弥补啊,如果不想放手就抓牢啊!”

 

喊出了这番话以后,切原赤也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好像事到如今仍然盼望柳莲二的一切疏离和冷漠全然是出于他的愧疚,仍然希望柳莲二承认在深心处是喜欢着自己的——那么多年过去,好像水雾被阳光蒸发,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说到底他和当年相比没有任何长进——

 

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个人的爱,只是这个人的爱而已。

 

“因为我没有资格来决定啊。”柳莲二的神情倏忽变得疲惫,像是风在四季流转,无论如何也不能停止,“只有你有权利来决定。喜不喜欢我,要不要原谅我——只有你可以。”

 

切原赤也把脸别开,只觉得此情此景滑稽得要命,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柳莲二解释,甚至怀疑对方掌握了非地球所有的语言:“我怎么决定?喜欢这种事可以决定的吗?原谅你?要是这种事可以决定的话,我早就怪你了!”他自己都能看到自己挂在下巴上的泪水,但越不想哭眼泪反而掉得越厉害,他只有自暴自弃到底。

 

“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怕以后你会喜欢别人——怕你会后悔喜欢我。更怕,你比我想象之中还要喜欢我。”

 

柳莲二诚实得太狡猾,切原赤也看着他通红的眼圈,几乎是瞪着他,十几秒钟以后,忽然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进了自己的怀里,自己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膀里,沮丧又偏激地用脸蹭了好几下他身上的衬衫,偷偷呼吸着他身上的香气。

 

“前两件事你不用怕,最后一件事你怕也没有用。”切原赤也只觉得自己万分别扭,然而一字一句说出来又无比顺畅,他甚至感觉到随着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彩色的气泡要托着他飞上云端,“我这次休赛回来,就是为了看病的。你要好好照顾我,别想跑路——反正你现在也不是病人了。”他说到这里,对上柳莲二担忧的眼神:“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

 

“还不是恶魔化的后遗症!”喊完又怕柳莲二再担心,还是僵硬地拍了柳莲二的肩膀几下,算作是安慰。

 

006

 

“我当初只是跟你说对不起——我可没说分手。是你自己先跑掉的。”

 

也不知道诚实的狡猾还是别扭的坦诚到最后究竟是哪样占了上风。但过去了这么久,切原赤也耍赖的能力愈加炉火纯青,倒真是可喜可贺。

 

柳莲二轻轻揉了揉伏在他肩膀上的卷毛,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他轻轻地低下头,抵着切原赤也的额头,“我很后悔。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不会让你走的。”

 

他看着黑暗里切原赤也闪着泪光的眼睛,那样清莹的翡翠绿。忽然之间,他想到当年曾经被幸村精市问过:“我当然知道你是真心的——可是,为什么是赤也呢?我真有点好奇你的答案。”

 

答案有很多种,就像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但当时柳莲二仍然虔诚描摹自己的心意作答:“如果说,我的船航行在浓重雾气的,黑暗的海里——他就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灯塔。是只有他能让我找到自己的航线。”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补充上后半句。

 

“所以,哪怕他的爱是海市蜃楼也没有关系。”

 


  Fin


  谁能想到呢,这篇我本来是想做圣诞贺文的。但是算了,写完就发了吧。


  还是那句话,看完了有任何不满意,重复开头那句话:“角色理解都是我一家之言。”不代表原作。但是,“你不认同就是我对”因为我写的东西是我自己说了算√


  不过有感想其实还是可以说啦)欢迎来评论和我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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