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真幸】譬如朝露

譬如朝露

 

架空背景,非典型青梅竹马

 

私设如山/ooc都归我/算是尝试一下真幸的另一种可能性/你不同意那我错了

 

写的时候就在听李幸倪的《双双》,这首歌还是非常非常真幸的。

 

从生贺变成儿童节也赶不上,专业迟到选手就是我了。快3w字,谨慎阅读吧。

 

000

 

花总会谢,一想起你却会笑

 

001

 

真田弦一郎收到人生的第一封情书,在他预备转学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五月,夏天已经到了,白昼比夜晚长,五点多的时候天光依然明亮,傍晚也像是午后。情书写在生日快乐的贺卡上,少女脸上的红晕比初开的蔷薇更动人,手指绕着裙摆,眼神却明亮地凝在他的脸上灼烧,薄而脆甜的声线喃喃,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就要离开了,不愿意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说到后来真田还在沉默,只能虚弱地又重复了几遍,调子都快要散落风中。

 

等鼓起勇气抬起头,才发现真田的脸涨得通红,煮熟的虾子,快要爆炸的气球——少女才得到一点慰藉,一颗心轻飘飘地沉底,她挥挥手,在真田结结巴巴的谢谢里说:“有这么一句话说,其实你已经和某个人见过你生命中的最后一面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她的声线有片刻的停顿,金色阳光从树叶间撒落下来,她说,“我很庆幸,至少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不一定的。我是说——有可能我们还会再见的。”

 

少女含笑的双眼攒动的都是感激,但她只是含蓄地摇了摇头。这是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真田上车的时候,小心地把那张贺卡放进了口袋,与此同时透过车窗的玻璃,他发现少女已经转身离开——尽管是同学,其实他除了知道少女的名字是山田奈奈子以外,并没有更多的了解,她回家不用坐这一路的公交车吗,原来。难怪除了在学校的几次偶遇,并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她。

 

——原来是这样。原来有的人,你真的已经见过人生的最后一面了也说不定呢。

 

是直到打开了贺卡,真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生日是真的快到了。他的家庭传统,生日并不是不会庆祝,却也很难有些新潮的排场,几个要好的同学会给他准备礼物,但关系好和交心又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也已经很多年没有期待生日那天的想法了——说起来,上一次还是在快三年前。

 

那年她还是个初二的小孩子——自然现在也还不到十八,但这个阶段,一两年的时间,成长也如同两个世纪,现在回望,当初的那个他已经极其陌生。甚至,如果不刻意追溯,他所能想到的回忆也很有限。他看着贺卡上紫蓝色的烟花图案,眼前却浮现起三年前跨年夜——那时也同样是紫蓝色的烟花,出现在跨年的夜里,辞旧迎新,就另外有一种忧郁的意味。

 

不知为什么,真田总有种感觉,所有人欢聚的庆典和世界末日的氛围其实差不多——自然,灾厄是更为痛苦,然而纵使心思不是那么敏感,他也能意识到,一向在苦难面前他能拿出大无畏的勇气,如何面对幸福却是他完全不擅长的,所以,强烈的幸福也几乎很少降临在他的生活里。

 

他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比起模糊的思绪,想起什么的时候,浮现的往往是具体的场景。他于是想到三年前的那场烟花,想到廊下和他并肩而坐的少年,侧脸温柔隽永,几乎要融在月光里。他记得那双沾着露水的矢车菊花瓣般清柔的眼睛,记得他凝望向自己带笑的目光。那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从记忆长河里打捞出来,是快要被揉碎了的水底月,一切都显出不真实的虚幻,许多的细节也都湿漉漉的,很不清晰。但是真田知道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有许多事,他的确是记不清了。

 

也就因此,他还记得的那些他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否定它们的存在,和它们如今裹挟着的还未褪去的余威——这一趟车程,他不仅想到了三年前跨年夜的烟花,满地的爆竹留下的红屑,他们两个人背着两家的大人手拉手逃走去看海,然后才发现,他甚至记得那一路有几个闪亮的霓虹灯牌写的是什么名字——海边闪闪发光的汽水机,白木屋的小卖部里坐在躺椅上的老人家也在看红白歌会——还有什么呢,底下埋着甜橙果粒的香草冰激凌的味道,也无非就是差不多的甜,但那种潮湿的凉意扑上他刚刚生出的智齿,那种疼痛一直埋在他的神经下,像是积雪之下仍未完全枯萎的草木。

 

三年前的他的确和现在天差地别,第一颗生长出的智齿,夜晚来得格外汹涌的生长痛,现在想起来都已经斑驳得像上辈子发生一样,只是仍然有些记忆像流沙,无论再怎么挥洒,都还有些残余在指缝里——而那些,他还没有完全变成第二个人,仍然和过去的自己是同一个人的证明,就凝固在一张小小的照片。

 

转学的原因是父亲的工作变动,身为警察的父亲调了警区,自然要搬家,尽管在高二转学,是挺不方便的,但也不能穿过整个街区上学啊,住校原本是个好主意,真田本身想的是这么回事,直到在某天的早餐听到母亲随口的一句话:“这次又要回神奈川了噢。”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或者其他什么更深切的原因,真田忽然坚持了转学这回事。他非常勤力,亲自做资料搜集和打电话咨询,高一的时候他的剑道就已经在全国级别的比赛里拿了奖,算上原本就优异的文化课成绩,立海大附中的校董会非常欢迎他——立海大附中全国闻名,得知他的转学计划以后,父母也理所当然没有反对。只有侄子佐助对这件事有特别的看法:“叔叔这么念旧到花瓶换个位置都不习惯的人,这是转性了吗。”但他当然很高兴,他又不用搬家,自此可以脱离这个年纪没有比他大多少,却恪守长辈的威严对他多加管束的叔叔。

 

而真实的原因,当然只有真田弦一郎自己心里清楚——他调出在立海大附中的官方网页看到的照片,是拿到高中生网球全国大赛冠军时同部员的合照。他站在照片正中央的位置,去年的照片,高一的新人能以部长身份摘下第一的桂冠,谈不上石破天惊,那时也是占据了体育周刊的不少版面——然而极少数联系到他能进行采访的记者给他拍的照片,都多少显得生涩和冷漠了一些。他仍然不习惯镜头,却又强迫自己显出一种一往无前,绝不退避的勇,这两个位置的游移,让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复杂的,错位的朦胧美丽。以至于往后纵然他要生长出怎样冷酷的荆棘,都成了花朵生长的命理,别样的悲悯。

 

但这张夺冠以后的照片,他笑得很快乐,一种舒展的,轻盈的,明亮的笑。像是台风过去以后夏天的天气,仍然带着湿润的温柔,却极其饱满——像是下一秒就要绽放开的晶莹花苞。记忆里那个人的笑容总是湿漉漉的,但却极少带有这样快要形成河流的鲜活生命力。

 

隔着一年的时差,他伸手隔着生硬的屏幕去触那张笑脸,许多时候,他认为他已经不记得许多的往事,那是从童年向少年过渡的几年,那是生命中的夏季,热得晕头转向,蒸发思绪,全是直觉本能的行动,完全无法思考,对错好坏都极其模糊,也就轻易不能留下痕迹。花汁淋漓,水果腐烂,生与死的界限朦胧又游移。许多的记忆也像是他曾经喝过的水蜜桃口味的波子汽水的气泡,一个又一个鲜活地,争先恐后地炸开,又再消散于无形。他有些时候会怀疑这些记忆是否真实存在,但后来他接受了人的大脑容量是有限的,也许只是将那些不重要的回忆剔除,好留下位置容纳新的记忆。

 

——但无论如何,唯一不变的是,他始终怀念着这个人的笑容,以及希望他是因为真实的喜悦而感到快乐的频率能够越来越高。

 

他回到家,明天就是周末,一大早他将会坐车离开。他的房间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整洁得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他对自己的效率很满意,但看着空荡荡的窗台,那上面曾经悬挂过一串粉红色的风铃——粉红这样的颜色与他格格不入,不仅佐助吐槽,就连父亲也真心地不解,甚而怀疑那是否是哪个女同学对他表示好感的礼物,只有母亲说过:“有点眼熟。”

 

那是他们分开时,他意图送给幸村精市的临别礼物。他记得那天,跨年夜,他被幸村精市握着手出逃,两个人逃到附近灯光最灿烂,人流最多的广场,等候跨年的钟声——真田并不太熟悉那些童话故事,只知道几个被大众津津乐道的元素,像是灰姑娘遗落下的玻璃鞋,像是午夜十二点将一切打回原形的钟声,奔跑在夜色里只能单向奔赴的南瓜车,美人鱼化身的泡沫,点燃火柴以后所能见到的幻象——

 

童话故事里的一切好像都充斥着虚幻的不真实的因素,在现实里就无法真实地发生。但也有些时候,现实和虚构的世界在遥远之中,也自有相似性。比如这个夜晚,幸村精市的手像是纤细的沾着露水的开满白蔷薇的花枝,他顺从地跟着跑,其实不太清楚这样的行为到底是什么目的,只是因为稍稍领先他的那道身影像是盛满了水却又碎裂出细纹的瓷器,让他不忍心,唯恐稍微重一些的力道都会让他彻底破碎。

 

在决定了这次的行程以前,他们分别的几年里,他怀抱着相同原理的心情,很少提起这个名字。反而是母亲提起的次数还多一些,收拾旧照片的时候找到的两人以前的合照,幸村从前送的礼物,还有,最近透过共同的朋友知道的,关于他突然住院的消息。长辈之间交换了关心,也知道了一些关于幸村的近况,但大都有些模糊,距离真实的一切还有点遥远——但遥远也有它的边界。

 

真田最后摘下了那串粉红的风铃。

 

想起跨年的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满地的红色碎屑里往唱片行躲,一如书店将畅销大热作品放在门口,而那些历久弥新的经典往往是藏在最深处的书柜上,唱片行也是一样的,最新的专辑放在最前面,而那些老唱片则在角落里。真田戴着耳机听着他喜爱的歌手的作品,十几二十年前的老歌,算来比他年长,却并不觉得过时。等一首歌完结的短暂间隙,他发现幸村精市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后,他回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悬挂着的粉红风铃,水晶像是初绽的娇嫩樱花瓣,白色的绳子有着些微粗糙的纤维,又柔得像在风里飘荡的芦苇——的确是很漂亮的一串风铃。

 

“你喜欢这个风铃吗?那——”真田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词不达意,这串风铃大约是非卖品吧——他对上对面人的眼睛,大团的绣球花扑面盛开,还带着海风的潮湿和湖水淡泊的暖意,将他视线牢牢粘在了那张清丽温存的面孔,所有的此刻想说又说不出的情绪,过去一切时候未尽的话语,甚至是这一生中往后所有要说的话,好像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幸村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但幅度很小,比起否定,是不置可否的意思更多。他伸出手,越过真田的肩膀去拿了一张唱片,透明塑料里能看到蓝色封面上清丽甜美的一张脸,映衬着身后雪雪白的维纳斯像,无端显出几分圣洁。是中文唱片,真田看不懂歌名,瞥了一眼后随口问:“这是什么?”

 

“最爱。”

 

幸村的声音本就柔和甜润,此刻的语调还多了一点少见的清脆明亮,倒像是能化作阵雨洒在封面的蓝色大海上。真田反应不过来,只从喉咙口里挤出一点模糊的声音,像是叹息,实际是真的迟钝,这个时候幸村就又转过脸去了,他一张光洁温润的侧脸,像是从海洋,湖泊,阵雨,和所有的微风里打捞起来的珠贝,说话的时候,淡粉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沾着露水的小小花朵。

 

“我说这首歌的歌名是《最爱》。”

 

有的事就好像闪烁在夏夜的萤火虫的光点,一旦要去捕捉,那些脆弱的生命就会全部消亡——不提起是怕提醒命运,不将这些童话般的美妙回忆留下为现实容纳。

 

他们分别的时候是初雪降临的冬季,刚刚迈入了新年的开端。他以为只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小小告别,再回到幸村家的时候,却只能听到邻居说,他们已经上了车准备离开了。再后来才从回到家的母亲那里知道,又是一场由大人们的离散决定的不得己的小小离散。

 

再后来两个人还是又重新恢复了联系,对于被省略了的告别,幸村给出的解释轻描淡写:“你剑道部训练还没有回来嘛。”朋友自然还是朋友,严格意义上说,也从未有超过一个礼拜不说话,只是也许是隔开了距离,也许是生活重心的不同,也许有越来越多不同的人出现,生活轨迹的偏差是蝴蝶效应,小小的翅膀挥动,就能引发一场剧烈的风暴。于是聊天记录里的对话就越来越多出现的是强打精神的敷衍,空有一个堂皇的壳子而已。他们其实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是真田在暑假时去到神奈川。那时的见面有许多的原因,天时地利人和,恰恰好的一次见面机会,然而于真田而言,或许有更多的原因在于,他有一些什么,亟待确认。

 

——那时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呢,明明也相隔不久,竟然也想不起来了。隔着一扇门,是父亲在叫他,让他出去确认杂物房里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他小心将风铃安放好,才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把门关上,光线里空气中,尘埃乱舞。

 

002

 

再次见到真田弦一郎的时候,幸村精市刚刚从梦境跌回现实。失重感常常成为梦想的主题,以前听说和生长痛有关,但他早就已经过了生长痛常见的年纪,每次从梦中醒来却依然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飞行,失重感留存在心里。

 

他努力回想梦境的细节,留下的却都是虚无的惆怅感受,好像是药剂从玻璃试管里流淌而过。最后让他想起来的是乡郊野外的星星,漆黑茫然在暗夜里发光的一片海,还有,画面急速跳转以后,他见到粉蓝色的一片云,顺着春风飘飘悠悠落到了他的面前。

 

下一秒,他就跳上了云端。

 

而梦境的最后,定格在一个他最喜欢的水晶球上。纷乱的亮片雪里,马卡龙色的旋转木马,是家里亲眷自国外带回的礼物,他很珍惜。人生中第一幅拿奖的作品画的就是那只水晶球——现在它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他竟有些恍惚起来。

 

这个时候真田弦一郎还站在门外,严格意义上说,他站的地方也很难分清是门里还是门外,但半开的门挡在他的面前,落下一点沉郁的阴影,总觉得他还没有真正走进来。

 

“来了就进来啊,”幸村从沙发里坐起身,顺便把手边翻开了几页的画册收好,“否则风都进来了。”他说话的语气仍旧不温不凉,四处都找不到一点漏洞的精细——风怎么吹得进来呢,真田没头没脑地这样想。但脚步却自发向着病床去了。

 

幸村的病已经排期约了手术,要说详情,真田一问,幸村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没留意。他说这话的时候垂眸在玩儿自己披在病号服外面的衬衫外套的下摆,这是他心思纷乱时惯用的小动作,这种情绪和紧张还很不一样,通常是因为他过分低落。

 

许多话他是故意模糊不肯说的,任性也好,赌气也罢,所有一切回避其实都是因为他自己先感觉受到了伤害的缘故。真田对此很有经验,或许也有些超出理性范围以外的,类似抓握反射般的本能,所以每每总能理解包容。

 

当关于病情的寒暄告一段落以后,他们就陷入了沉默。其实也还是有一些话可说的。比如最近如何,之前的学校,生活里琐碎的小节都有值得分享之处,何况许多时候聊天看重聊得来,而聊得来更多是看聊天的对象,他和幸村理应可以无话可不谈。

 

是什么时候不同了的呢。其实他们俩谁都说不清楚,譬如说他们十岁时相识,也只不过是见了一面,相处了几个小时的网球训练班,他们一个看似温柔,实则根本很难做到通晓人情,一个倒其实是最忠实正直的那类朋友,偏偏没有那么容易相处,又是怎么以短暂的交会为开端,缔结出一段关系的呢。他们什么时候变得形影不离,什么时候开始在心底生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的愿望,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那样紧密地关联着彼此的生活。

 

还有一些事,时间线或许挺明白,但动机就说不上来了,从那些被母亲珍藏的旧相簿里他能够看到的,一些无法回避的定格了往日时光的证据。他也曾经放学以后不马上回家,和朋友分享一客香草冰激凌刨冰,逃课去看音乐节的演出,还要不顾天色渐晚,等烟花熄灭,星星开始闪烁,才姗姗坐上回家的夜车,也曾经是在商场游乐设施的角落里玩儿海洋球的幼稚鬼——当然也曾经和人斗气斗嘴,弄得两户人家就近的邻居都知道在闹别扭,斤斤计较地算着关系里的每一分每一毫厘。

 

现在当然已经不是这样的人,甚至真田会觉得,也许那个自己根本不是真实的,只不过日光之下一段虚无的梦,光点,向太阳飞去的快要破灭的泡沫,说得玄幻一点,当然不是鬼,也说不定是别的什么生命附了体。大概因为这样,当真切意识到自己的改变以后,他才会对这个旧友生出难以面对又难以为继的无奈——因为纵观整个生命的历程,无论主观客观,他都得承认,幸村精市是特别的那一位,由始至终,只有他的席位和所有的其他人都不同——他这样跃然出众,在真田的宇宙里自成一座小小星球,真田也说不清到底是幸村精市从一开始就不同,还是他们之间朝夕相见,共享的太多,就像相濡以沫,有时候也许只是因为人无法凌驾于命运替自己做出选择而已。

 

但等他真的再见到幸村精市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坚持要到神奈川来,并不是仅仅为了在最好的朋友受到病痛侵袭的时候,作为一个或许是可有可无的陪伴,他是讲义气的人,但这件事并不是为了捱义气。在这个时刻他终于确定,是自己更需要,如果在幸村精市最脆弱,最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不能作为支撑来到他的身边,受损的那个人就成了他自己。

 

无可取代的存在本身是因为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些陪伴是真切的存在,那些共情的私人体验,彼此灵感频率呼应的时刻,这些当然是理由。然而最初,在一切遥远的边界,在故事的最开始,为什么是你呢——真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人,不同的洗发水和沐浴乳的味道在不同的人身上味道也会有微妙的不同,从前真田习惯和他用同一款的薄荷樱花味道的沐浴乳,其实樱花的味道基本都是由商家自行杜撰虚构,这家的樱花味道就并不甜,作用在真田身上,是薄荷的味道辛辣得鲜明一些,但在幸村的身上,就多了一种柔软的甜,要打比方的话,就好像明明没有修过,但是他身上就自带柔光滤镜,背景还会自动冒出好几朵的粉红蘑菇云——

 

现在也还是一样,他感受着这些成分不明的香气像是梦境的碎片漂浮在他四周围的空气里。觉得自己都要漂浮起来,开始飞行了——“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一种花。”真田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他拍的,没有技巧可言,但是清晰度不错,看得很明白,云蒸霞蔚的一片红,隔着生冷屏幕都像是要燃烧,又像是要滴落温热的熔浆,“这是月季吗?”

 

幸村原本还在碎碎念着医院食堂不好,还不如立海大附中,有一个档口甚至卖粤菜,艇仔粥的味道不错。被他突然的这句话给打断了——其实是他自己愿意停下来的,否则谁能真的阻止他呢——他凑近了一点以后,垂下眼帘,对植物那么熟稔于心的人,沉思得太久,有些不同寻常。真田盯着他秀美的下目线,华盖般的长睫毛,倏忽感到心口被谁拧了一把,陷落出一个又一个漩涡。他反扣住掌心,感觉到汗水浸润了掌纹,这种紧张是万分熟悉的,他面对幸村的时候总是如此,开心的时候,争吵的时候,冷战的时候,任何时候,哪怕是最忘情的时刻,这种紧张都会冷不防跳出来,即使只占据那么一点点,却始终不能被连根拔起。

 

只是问一个关于植物的小问题而已——真田在内心谴责自己,心跳声却随着他长睫翕动的频率而起伏。半晌就听见幸村的声音带着无奈响起,仍然是他柔声细语时相同的感觉,像是氤氲着一些半透明的气泡:“这个是蔷薇。你怎么会看成是月季呢?”他小小叹口气,低声道,“是蔷薇,不是月季。”

 

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成千上万次,幸村对植物尤其是花卉充满感情,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天然又纯粹,一种在他的错位的生命里极其罕有的纯真因子。真田非常想要配合,无奈各种花朵在他看来只有好看,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好看的区别,所以即使幸村不厌其烦地教学,他也不能顺利分清。真田下意识想要道歉,对不起才发出单调的半个音节,就听到他又说:“明明之前没有这么分不清啊。”他弯起的手肘轻轻蹭过真田的手臂,隔着一些单薄的布料,真田身上还带着外间的,没有散去的暑气。每一年的夏天都会替代上一年成为史上最高温的夏天,如今六月份都还没有到,已经颇为炎热。但幸村的体温比一般人要低上一些,一年四季都很凉。这一下触碰,就像刚从汽水机里滚落的冰镇波子汽水的瓶身上沾着的露珠,一下蔓延到他的心里去了。

 

“你太久没有辅导我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松了口气。今天来探病的时候,母亲为他准备了好隆重的礼物,他当然不是说幸村不应该被慎重地关爱,然而他并不习惯这样的陌生和局促在其中,甚至在母亲几次叹气以后,真田差点忍不住心头的暗火——不仅仅是关于他们日渐疏远,要用礼仪局促地填满缝隙的现状,更令他惶惶的是幸村迫在眉睫的手术,到时候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呢。

 

他猜想,或者说,他希望,这是命运给他的再一次机会,让他能够重拾过去遗落的,也能够迎接未来或许会有的一切——他忽然在这个时候意识到,浮现在他心底的,生命原本的谜题的解答——无关他能够做到什么,应该做到什么,只是他需要在这里,不断地,一直地看着幸村精市。

 

他会越来越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坚强,通透,无论周遭的一切如何颠簸,又用掺杂着苦涩的余震将他裹挟,他都始终不卑不亢,如果每个人都有一本命书,广阔宇宙就是无数的书架,是他需要和幸村精市并排挤在同一列——所以,每一个他意识到错过要发生的瞬间,每一个他觉得自己落后了的时刻,他都会更拼命地追上去。

 

“那看来要从头教你了。你有时间吗?”

 

真田本来想说,等你出院,但那双眼睛睨着他,眼尾和眼角勾成旖旎的弧度,他眼里的光好像能化作树木,花朵,河流,湖泊,一切温柔又执着的东西——话到嘴边,忽然就拐了个弯:“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好啊,”幸村笑了一下,他刚才脸上也一直挂着清淡的笑容,像是草木的芬芳,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但这个笑容忽然就浓稠起来,像是在杏仁甜酒里倒了太多的奶油,又有一种忽然鲜活的生动,真田心里蓦然一动,几乎疑心要从他眼尾到发丝飞出蝴蝶来。这个时候真田才确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幸村是希望他出现的,他来这里,是一件足以令幸村开心的事,“那你来的时候给我带点东西吧。”

 

003

 

他们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假期的网球俱乐部,青少年班组。真田那时就已经是满脸严肃,加之言行举止都很板正,同龄人对他多是敬而远之。若是做事,他一向积极,但和人打交道,他就没有那么积极了,以至于当老师说要组成双打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要落单的准备。

 

幸村是在那个时候叫住他的——“真田同学吗?”他回头,那一眼像是发现了一座连绵的雪山,他先是见到了一片雪,继而是一整片山川,又好像是一下子完整撞入他眼中的,是高速运转的宇宙飞船撞进了一片浓郁星云里。但幸村精市整个人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枝灰紫色的鸢尾,一笑起来,又成了浩如烟海的薰衣草。当迎上真田的目光时,他轻轻歪了下脑袋:“我见过你,之前的一个网球比赛,你是你们那一组的冠军——你是真田弦一郎,我没有认错人吧?”

 

那次比赛说来也巧得很,十岁和九不在一个组别,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俩就没能在比赛里打过照面,比赛的时间一个是周六,一个是周日,他们甚至连在场地附近巧遇的机会也没有。但放榜的时候,真田弦一郎对拿下了冠军的幸村精市这个名字当然有印象,料想幸村精市也是这样记住他的。果不其然,在他点头以后,幸村精市又说:“太好了,我没有搞错呢。刚才听教练叫你的名字,就在想你是不是那位真田君呢?”

 

等真田弦一郎走近了,他才又说话:“上次比赛以后,我一直很想有机会能认识真田同学你呢。连国中的前辈都能大比分战胜,真田君很厉害啊。”他虽然说着赞美的话,但那语气,比起拥戴和崇拜,更接近于为他加冕。

 

理所当然的,真田应该同样回敬几句赞美的话,但不知是不是幸村的语气太庄重,听来有种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会有的冷淡的悲悯,还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氤氲的水光,使得被他凝望的一切都不自觉地要软化,真田只觉得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软成了一滩奶油。到最后他也只能结结巴巴地表达是对手并不强的缘故,高中生里真正厉害的高手,自己对上还是没有胜算的。这些话他说了出来,反倒让更多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在心里更清晰地浮现了。

 

他想说幸村君你也很厉害,我也一直都记得你的名字,想要有机会和你认识。但是在由幸村精市构筑的,那种好像连同时间和空间都能够就此凝滞的氛围里,许多原本可以不费力气说出来的话,好像也被扭曲了原本的方向,就此倒转芒刺戳进了自己的心里。

 

后来这样的,好像能够独立开辟出崭新的空间,让外在的世界都就此停摆的凝固感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无数次。奇异的是,尽管总是无法顺畅又欢乐地进行互动,但在一起的每一秒钟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不安。即使看到对方的轮廓是模糊的,那也恰恰因为对方本质就只是一团无法被拿捏出形状来的光。而且也恰恰是因为不能本能地给出反应,在那些停顿的时刻里整理自己的心情和思绪,反而让那些有关于自己的答案变得清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组成了双打,赢得了和对方共同的,第一次的胜利。

 

而之后更多的接触,是发生在他们彼此的家里的。两户人家以前是邻居,只有一墙之隔。真田的母亲喜欢虞美人草,庭院里就种了不少。虞美人草的花期从五月份开始,刚好赶上真田的生日月,幸村精市第一天翻墙到他家的时候,几乎就要跌进整片虞美人花丛中——虽然说他很快稳住身形,习惯性披在肩上的外套也是纹丝不动,但那一瞬间闪过的慌乱局促依然在闪烁的太阳光底下被出卖。

 

其实也就是四年多的时间,在一个人的人生里理应只能占据几十分之一,若生命是拼图,也并不会是面积多大,多么重要的一块。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人,尤其是年纪刚刚迈入两位数的小朋友——又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譬如一个从小身体虚弱,家长管得颇严,除了为了锻炼身体学习网球,其他方面都被限制,比如吃冰激凌只能吃一半,零食也不能乱吃,朋友间的往来就不可能有多热络,另一个呢,说不好是太严肃,还是反应神经和频率都与一般人不同,总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又对莫名其妙的事情有莫名其妙且不能扭转的关心,同龄人的友情大都建立在一起闯祸上,真田是决计不做这些事的,而差不多性子的,也大都是淡淡的相处,这就让他们两个看起来南辕北辙的人,反倒被某种命运施加的处境的遥远相似性捆绑在了一起。

 

有时候真田也会为这种捆绑感到烦恼。他说不好具体的缘由,感知到这种情绪的时候,往往是在很想要做好一些事却搞砸了的时候。在人际关系里,于他而言,事与愿违是很少见的体验,因为他一向对感情这回事是没有预期的,事情的发展脱离他的预设倒是经常的事,但也都是在对他人的预测上,而他对这种预测并不抱有期待。在自我的范围里,他又很少做出不符合自己规划的事情。

 

而无论是脱轨还是事与愿违,这些极少数的体验大都是围绕着幸村精市这个人。像是第一次偷偷和幸村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在课间和午休的时候去小卖部买他早晨上学路上提到过想要试试看的零食,芒果口味的果冻,街上自助冰激凌机的香草冰激凌。运动会的时候偷藏在校服外套夹层里的巧克力。还有一起逃学去学校附近的电玩城,消磨好几节课的时间玩投篮机,最后积攒的粉红色的兑换券换成了一只软绵绵的薰衣草紫的大兔子——

 

这些事对真田弦一郎这个人而言是偏离了一贯预设的小小的偏差值,尽管都不是什么大事,却积少成多,再也不能消弭和逆转——露水也能积聚成河流吗,积雨云会不会连绵成海洋呢。真田偶尔也会在网球部训练结束以后,在和幸村一起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吹风的时候,想一想这些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东西。

 

偏差值以外,事与愿违的部分就在于,冰镇的可乐太凉,幸村一喝下去,脆弱的胃就受到了伤害。巧克力不知道什么成分与他的身体有排异反应,导致他过敏,在这些时候去探病的真田就会陷入一种事情不如他预期发展的深深失落,掺杂着心疼形成经久不散的愧疚,又再化作了他对幸村这个人有时候在旁观者眼里过分关照与尊敬的起源。

 

最初的时候,他那些童年对未来的展望,对于更高的天空和更广阔世界的幻想,都和幸村精市有关。只是,人往往是这样的,彼得潘永远不会长大,温蒂却不会永远都拥有翅膀,永无岛并非一定不存在的虚幻之域,但能够永远没有烦恼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有许多事情,至少是作为脆弱的凡人,只有长大才能承载得起来。那些难以言喻,又无法言说的,埋在柔软细沙底下的植物种子,还不知道能开出什么样的花来呢。

 

但是,在每一个能够面对彼此和互相依靠的现在,对于真田,迫在眉睫的问题始终只有一个,没有任何的改变。永远都气势汹汹,好像下一秒就要把他吞没,如此至关重要,可是不去解答却又不会引来任何严重的反噬,后遗症只不过是时断时续的生长痛,属于夜间,梦和醒的边缘。

 

他想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个问题。

 

要怎么样才能和幸村永远在一起呢——

 

004

 

幸村天天住院,所以尽管真田转学到了立海大附中,甚至巧合地分到了幸村所在的班级,他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做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同学。但真田承担起了替幸村记课堂笔记,将重要的学习资料都整理好,然后带给幸村。

 

他实际是每天都去的,哪怕只待上十分钟。但出于某种目前无法自我梳理清晰的心情,他不想让其他人,尤其是父母知道他每天都会去探望幸村——应该怎么说呢,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是引来一点疑惑,再之后无非就是希望他不要影响学习而已,只是他总有种积雨云般沉重着要下坠的担忧,像是害怕直面阳光,露水就会立刻蒸发,而他的关心在千丝万缕的线头里,也会被捕捉到真正的关键。

 

原本做这个帮助幸村的好心人的,是他的同桌,柳莲二。那人极沉静的一张脸,像是质地清透的饮料里沉底快要融化的一块冰。对方把整理得清晰漂亮的近期学习资料交给他,左上角的回形针是一颗金色星星,带着一股清丽气味。尔后过了几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消息,几次课间都有人来找他。ABCD班都有,甚至还有高一的学弟,后来才知道都是网球部的成员。托他送的东西是自己烤的燕麦饼干(味道很好),手工自制的布偶娃娃(手工不错)用以打发时间的侦探小说(多以阿加莎为主)以及——

 

“给病人送盆栽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和他一起走出校园的柳莲二对此倒是颇为淡定,眼眉都不抬一抬,想必是习以为常:“赤也就是这样,他没有恶意的。多看看植物对心情也有好处。”真田低头看着那一盆盆栽,叶片新鲜而细嫩,倒是挺可爱的,但是,想到送病人盆栽的禁忌,他又怀着某种唯恐万分之一的几率成了真的惶惑担忧,还要说什么,他一向表情没什么起伏的同桌在这个时候却露出了明显到无法忽略的无奈神情:“还是不要怪赤也了。他要是哭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了。”

 

……我并没有在意他会不会哭,或者你对他有没有办法诸如此类的问题。

 

真田是每天都去的,但正式拜访的时候大都在他家的晚饭后,母亲会让他带上一些自己做的适合病人的食物托他送去给幸村。变着花样地用各种原材料做粥,鸡粥,鸭丝粥,鱼片粥,反正大部分都是粥,以至于他今天一踏进病房里,一盏摇曳灯影下他抬眸望过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粥啊。”

 

“那你想吃什么?”原先幸村也是有人陪夜的,住院成了长期的事以后,他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又不愿意和不熟悉的护工打交道,于是到了七点以后,整个病房就只有他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幸村还会考虑自己会不会影响真田的学习,后来发现他随时都带着练习册——他一直没有苦手的学科,上次带的是地理的练习册,这次幸村看了一眼,是化学——他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真田已经先行回答:“今天是芹菜鲍鱼粥。”

 

“哦。”

 

卷起来的书册里跌落一大把的奶糖,拿起来的时候,幸村还在想这又是谁托真田带来的吗,结果看清了那些雪白糖纸上印着的粉红樱花的花瓣,想起来那是以前自己最喜欢吃的一种奶糖,后来不知怎么,常去的几家店都再没有它们的身影了。

 

“哪里找到的?”

 

那些印在雪白纸上的樱花花瓣化作粉红的光点闪烁在那双灯影下流露出半透明质感的眼睛里被定格,像是粉红海浪翻涌在灰紫色天空,像是一阵春风吹开了高饱和度的花朵——真田一时看得出神,幸村的眼睛总是带着一点氤氲的柔和水光,也有些时候会水花淋漓,而在这个时刻,也许是灯光,也许是灯光和糖纸的反射,总之他的眼睛显出一种异常的明亮,但还是他习惯性的沉思姿态。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念头像氢气球一样飘飘悠悠地浮现,吸引了真田的所有思绪,他一向是个很专注的人,所以难得的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他走神也走得很认真。以至于甚至是幸村先问他话的——那只手伸过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带点从被子里攒动的温热,和他本身的微凉体温重叠,真田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发出一个模糊又温吞的音节。

 

“你在想什么呐。”

 

“我在想,题目,”不知怎么了,真田想的事情原本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但或许是被他的目光记录下的幸村睫毛的微弱翕动此刻还像只蝴蝶一样在他眼底翻转,他忽然生出一种细弱的挣扎,怯也怯得不同寻常,他最终选择了最稳妥的主意,把视线转到一边的化学练习册上,“纸的燃点。”

 

“摄氏183度,华氏451度——”幸村皱了下眉毛,眼尾挑起来,像是一片清亮的刀锋,锐意却不足以掀起疼痛的感觉,真正的疼痛却在这个眼神里从骨骼中复苏,“这个我都知道。”

 

幸村从小体弱多病,常出入医院,也因此讨厌上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以及开始学习化学的时候,也有了几分任性的迁怒,但无论如何抵触是切实的。为此早已习惯的真田几乎条件反射地开口道歉:“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

 

幸村一下哑然失笑,他随手拿起一颗奶糖,剥开糖纸,把里面雪雪白一粒糖拈起来送进真田的嘴里,他的动作做得熟练,但事实上这种层级的,无必要的亲昵在他们的接触中很少发生,幸村施施然做完这个动作以后,把手缩了回去,他的病号服外面总是披着各种各样的外套,今天是一件雪白的飞行服,在灯光下散出盈盈的亮光,像月亮,却又单薄脆弱得多,是纸糊出来的纤细。

 

草莓口味的奶糖在口腔里融化,真田颇为狼狈地把嘴巴合上,咀嚼得不情不愿,看起来倒有点可爱。他从小就是少年老成的做派,比起成熟,倒更像是只懂得走务实又守规矩的道路,这种时刻他就自觉匮乏,但因此感知到的空泛的无奈,他也只和幸村倾诉过心事。幸村不把他当作恪尽职守的优等生,反而想尽了办法来逗弄他,看他破功,但凡看到真田流露出一点与青涩挂钩的情绪就像是捡到了宝。

 

真田是习惯性配合的,小小一颗奶糖而已,他咀嚼完以后,由得那种甜味萦绕在他的喉咙里,感觉也不坏。他通常是留下大概一个多小时,家长知道的话,就能留得久一些。母亲叮嘱他要辅导幸村的功课,其实幸村不用他督促,想要学自己就能学,如果他不想的话,督促他也没有用。

 

幸村很有点拿捏人心的巧妙本领,尽管他并不清楚自己掌握着怎样的有关于美丽和生命本源的武器,可是所有和他碰撞在一起的事物,网球也好,人心也罢,统统都能软化,不管他摆出的姿态是理直气壮,盛气凌人还是居高临下以后的平易近人——越是激烈的痛越是能够加持他拥有的这种玄妙力量。而面对真田的时候,他就单纯得多,不必试图利用属于他的这种他自己并不可控的力量,他只需要抬抬眼睛,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可以达成目的。

 

就像这一刻他单单眼睛,长睫毛上扬,像是掀起了一阵粉红飓风,他的眼睛太亮,配上穿着的飞行服外套,像是一座宁静的纯白灯塔,说出来的话也像是沐浴了圣光,从而削弱了其中好奇和质问的部分,听来更像是种宣判。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嗯?什么?”

 

“你会到神奈川来,是不是为了我?”

 

005

 

两个人还形影不离的那段时间,真田曾经也能够把植物图鉴里那些植物认个七七八八的,印象最深的是山茶,照片和图画都有,白山茶,花瓣的纹路和叶片的脉络都栩栩如生,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还能认得白山茶,现在不知道能不能了,因为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而关于白山茶,他有过一个荒谬到离奇程度的梦境。他不能肯定这件事是真是假,但他当时的确是在做梦,所以才会把还有几分清醒的意识捕捉到的关于外界的动静都当作也许是梦境里的情节。何况那一段也未免太支离破碎了一些,像是透过树叶缝隙着陆在地面的月光,拾得起,也拼不出个月亮来。

 

那天是他在剑道比赛获得亚军以后的事情——最后的惜败是无奈的事情,年龄始终是和身体素质相关联的。最终的颁奖典礼在赛后的两个小时就举行,真田站在亚军的位置,比冠军要低,比季军要高一些的台阶,正好是排在中间。御三家一人一束花,真田没有兴趣去比较花束的大小,送的都是彩色洋桔梗,鲜艳漂亮,和他不是很搭。就像他最终没有成为第一名,那一天还发生了很多让他不是那么愉快的事情,比如颁奖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突然降临的一场阵雨,找到了备用伞却发现质量不佳,大风一吹,伞骨都要折了,他只得半路放弃,原本应该是坐公交车的,结果那一路公交车不知为什么,久久不到。真田自觉淋雨也不算什么,没必要花大价钱叫计程车,结果没想到,淋了雨,吹了风,到了夜里就开始一阵阵的发热。

 

他一向身体强健,但也因为这样缺乏经验,一下病来如山倒,不过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已经昏昏沉沉,爬不起来不止,眼睛也快睁不开了。家里人给他喂了感冒药,保温杯里蓄满了热水,等到早上,母亲进来给他量体温,热度下去一些,还有个三十八度,只好给他请了假。

 

临近中午的时候,母亲要出门,在门外跟他说了两三句话,无非是锅里有粥,要吃的时候自己热一热,他嗓子沙哑疼痛,实在无法回应,等听到脚步声远去,整个人又再被疲惫和酸涩裹挟着推入了梦乡。好半天再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昏暗,回头去看,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书桌上的台灯却亮着,远远的一团光晕,像一团外缘结了冰的火焰。

 

他忽然有某种预感,下一秒房门被轻轻推开,那时幸村正在抽条,从一片昏沉阴影里走来,像是一簇摇动的雪白花影。他走到床边,视线刚好迎上了真田的。在一线明亮灯光下,他嘴角扬起清丽的弧度,是蝴蝶在漩涡里打转,只是一个很日常的,标志性的温婉笑容而已,既不是内心的折射,也并非此刻情境下的需要,以至于这个笑容不能视为同哀愁对立的某种情绪的标识——而是完全只因为见到了他才会存在的笑容——是在这个世界上只为了他而存在的笑容。

 

尽管只是那么细微一个又温和的笑容,真田却在这一刻被温柔的日常击中了,就好像从这一刻他看到了几十年,乃至可能百年以后,依然会被幸村镌刻在眼底,他知道这是幻象而已,却无法不当真,更不能不为此动容。就像在茫茫黑夜里追寻流星的尾巴,和逐渐黯淡下来的银河,纵然明知道一切终归会离散,人类习惯了失约,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他却仍然被层层荡漾开的余波萦绕而无法挣脱。

 

“粥我替你热好了。伯母说她晚上才回来,让我下午来看看你怎么样。还烧吗?”他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伸手去摸他额头的动作偏又熟稔非常,像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照顾真田,而并不是一个总要被他照顾的对象。幸村喜欢披外套的习惯是从小就有的,他总不爱把扣子系好,天气真冷的时候起不了御寒的作用,真田就总得追着他要他把外套穿好。还有就是喜欢冷饮,雪糕要冻,汽水也要冰镇的,就算本来不冰也要往里加冰块,不仅如此,还喜欢嚼冰块,就得真田拿保温杯里盛满了热水或是热的橘子姜茶来左哄右劝他喝下去——

 

但在这种极少数真田濒临脆弱的时分,他也总能立刻生长出值得倚靠的姿态。就好像过去那些需要多一点照拂才能盛开,总想要承载多一点光线的时刻全部都沉了底。他永远是一面平静湖水,风吹过,也不能激起一点涟漪。

 

左右他们的关系是被幸村精市牵引,真田知道自己有喜欢管人的毛病,有时连祖父不愿意午睡或是吃药的时候都会对他叹气,关你什么事呢,但他管不住自己而——面对幸村的时候这些关心总让他犹豫是否越界,然而到最后又总会遵循本能降落,他在这种时候才会后知后觉意识到,是风里一阵潮湿的细雨,吹过了才知道发生过,是这样的包容。

 

他知道自己被允许,被容纳,被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注视。他曾经想过,那可能是一种人看另外一种人的眼神。但他还有很多不知道也无法寻觅到答案的事情,那天喝下去热粥以后,他又吃了药,就这样在药物作用下再次沉沉入睡。但睡眠之中整个人仍然存在对外界的感应,肉身沉重,灵魂却轻飘飘,几近出窍,以至于他能清晰感觉到落在自己额头上的温暖触感。

 

那像是花瓣,有微凉的纹路,脉络里藏着淋漓的汁液,真田从没有对幸村说起过,他觉得花朵的汁液,就像人类的血一样,以至于他对植物总有种天然的敬畏,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造成足以流血的损伤。他想这是很荒谬的想法,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心里才对,但就像是天降的陨石,直直摔进了他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坑,碎片潜伏进他的血脉里——他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室内不会无端有花瓣飞落,他才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一个关于吻的轮廓。

 

他一颗心像是跌进了湍流的河水,又感觉到在河面上还燃点着一簇蓝色的火焰,跳跃着仅仅炙烤到他心脏的边缘。他不敢相信那是一个吻,自我怀疑又在想或许是真的,不断的回想中,他没睁开眼,都已经感觉到天花板快要坠下般的一种暗地沉重的压迫。天地都在旋转,他只好转个身,像是背离了什么近在咫尺的危险。但如果距离这样近,只是转了个方向又有什么意义呢。被子随着转身而脱落,真田感觉到了,但为了彻底地装睡,他不能伸手去拉,有一点凉风吹进来,下一秒,被子又被拉了上去,柔软的空调被有一点触到了下巴,又被拽下来一点,然后非常轻盈地掖了两下。很奇怪,手明明没有碰到他,他又晕头转向,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感应到。

 

这太糟糕,太糟糕了。他转身以后躺着的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但他不方便调整,不想让幸村可能发现他没有睡着,所以心脏蜷缩在骨骼里,骨骼又带着点尖锐地抵着床单。

 

那一天到底幸村有没有亲他,他是不能确定的。但他太熟悉幸村的手了,他们曾经无数次手拉手去吃薄荷绵绵冰,又无数次在球场上握手。所以那还能是哪里呢。真田没有这样的经验,尽管他几次围观过发生在年级里的恋爱修罗场,他是风纪委员,尽管不住校,但就算是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学校小树林里,也可能有树的背后藏着亲热的小情侣。他和柳生不一样,他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会充当好纪律委员的角色,但好几次当他发现有情侣躲在那里吵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一句话,掰扯来掰扯去。人家吵架他总不能说违反纪律,早恋嘛,也要讲证据,你是不是喜欢某某,我看你才喜欢某某某,你竟然让某某某某刷你的饭卡!这种话也不好说死了是谈恋爱嘛,真田也会想,比如要是自己把饭卡借给柳生刷的话,幸村说不定也会介意的,为什么呢——因为上次他把自己的便利店的优惠卡借给仁王用的时候,真田觉得自己是有点介意的,虽然那种不适的感觉,他也想了很久才确定不是因为气压低,也不是因为中午吃的章鱼香肠太辣。

 

他是个迟钝的人,还是个刻意忽略自己感受的人呢,他不知道。他从小就被告知要诚实,诚实地履行以后,很多时候又容易忽略别人的感受,再之后就是他发现,为了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也压抑了,而压抑过后那种习惯了的麻木感,回想起来倒让他有点脊背发凉,而压抑不了以后冒出来又无法消解的时候,真田就会开始跟自己生闷气。

 

这种时候,他如果遇到那些吵架的小情侣,就会把自己的烦恼转移到人家的问题上,带有发泄性质地劝解,道理分明,掰碎了揉开了讲明白了,真田觉得事情就过去了,哪怕那其实和他的问题无关,他也觉得只要解决了一件事,他就圆满了,好像释放了某一部分的自己。但谈恋爱不是讲道理——当然不是说谈恋爱是不讲道理,但不能只讲道理的,这个就很复杂,那时真田身边的朋友不是只会偷偷窝起来写情诗给前辈还不敢送出去的纯情派柳生,就是以会郑重地拒绝每个告白的女生这种和不羁外表相当反差的行为闻名的仁王,总之没有人可以解答他,具体的恋爱到底是什么——这种问题他总不能问幸村,就像你不会去跟观音诉说你的恋爱烦恼——但是观音又不是不管姻缘,总之就是不行。

 

搞不清恋爱,只会讲道理,替别人解决问题解决到动了真火和人家吵起来,然后小情侣迅速和好,一致对外和他作对,这种事发生得太多,真田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和那些不知为何最近流行起来的婚恋调解节目里的嘉宾差不多,大动肝火,台子拍得抖起来也没有用,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其他的一切外力都只能起到推动的作用,或许是这样。

 

因为搞不懂,所以循规蹈矩的少年不谈恋爱,不仅因为早恋的问题,更多的是不安全。他是不确认,不觉得值得依靠,稳固安全,就不会放心投入的个性。网球拍和剑柄在自己的手里,自己可以控制自己,所以是安全的。他为了控制自己,努力做到每天四点起床,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怎么会没有动摇,对温暖和享受的渴求是镌刻在人类的基因里的,而他这样叛逆,并不是因为他相信天道酬勤,或是有志者事竞成,虽然说的时候只能这么说,更多细微的情绪的表达很难透过语言表达出来,他只是觉得,他不能在南墙面前停下来——这样的人好像不适合谈恋爱,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一天被划分成无数清晰事件的时间表,却没有时间留下来给心做交流,怎么谈恋爱呢——

 

不谈恋爱,也很难明白吻的感觉。真田为此惶惶了好几天,心脏像是单独得了一场高热,直到他确定一切并没有发生变化,仍然在原本的生活轨道上进行。他病了两天,病好以后依然非常诚实地立刻回到了学校,其实是在第二天下午就去了学校。给他课堂笔记的是柳生,但是那秀丽清雅的字迹,还有重点用不同颜色的水彩笔标注的习惯,以及文件资料上别着的鸢尾花的别针,都泄露了真正做笔记的人的身份。

 

真田没问,虽然这件事很奇怪,因为他们虽然共用主客的老师,但进度不一样,幸村的班级比他们快,所以完全可以不必幸村来做这件事,做了他也完全可以亲自交给自己的。这个时候他才想到要去谢谢幸村,去的路上,明明还是一样的走廊,他觉得自己像是穿越了十节车厢,每走一步都摇晃,却又连一个坠落的地方都没有。

 

当你连下坠的空间都没有的时候,一切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他是幸村精市,他或许会考虑起这个问题,但他不是,所以他只是感受到某种跳跃的暗火,在陷落边缘不断摇晃的焦虑。结果他还没走到,火焰就中止了,幸村精市从走廊的另一端走过来。

 

平时不是在网球部围观比赛的话,披着外套他的手也是垂落在身侧的,不会这样抱着手臂,一种隔岸观火的盛气凌人。一对上他的眼睛,真田就不记得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了,好像大雪飞扬,同时又有火烧过,还没有到结局,也不知道是雪花尽数溶解,还是火焰最终被冰冻凝固,但无论如何,都只是一个循环,只是现在的真田还不明白。

 

他只是沉默,然后幸村也沉默。这个时刻一切才变得不同寻常,也或者是这个时刻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虽然还是说不清楚,但心所产生的变化是切实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真田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受感情的驱动来触碰这个世界的,除此之外,他其实一无所有,在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的时候,他并不能判断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

 

“你来找我的吗?”

 

提前预知道答案才抛出问题,又好像并不期望能够真正被回答。

 

“啊……对,谢谢你的笔记,还有资料。”没给幸村回话的机会,事实上幸村只是抬了下眼睛,他一颗心已经快要停摆,立刻加快语速道,“回形针很好看。”他又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是鸢尾花吧?”很不确定的语气,问完了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人,不太明显,表面上看还是板着脸,只是在帽檐投落在脸颊的阴影里,能够寻觅到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

 

“是,”幸村精市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讲话,一种对他来说属于常态的故弄玄虚的说话腔调,“你有进步。”他又用那种奖赏般的加冕语气说话了,他指的是自己能够认出鸢尾花了,是这样的进步。稀松平常的小事情,真田既搞不明白他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在现实中无关轻重和痛痒的琐碎要求,也不知道为什么仅仅是达成了他的要求,他就会觉得开心——取悦和被取悦在他们之间是很简单的,天平的两端其实并不对等,为什么能够保持平衡,这对真田来说是很困难的,他只能感应到某种模糊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衡量彼此之间的关系所用的筹码并不尽相同。

 

但也因为这样,所以无论多努力地并肩,其实也不会走到同一个方向去。

 

“我想要喝小卖部新进的那种奶茶。有茉莉花香味的那种。”阳光从走廊两边的窗户照进来,碎金的阳光流淌在他的眉骨,把原本那些在温柔里浮沉的凛冽棱角都变得遥远且模糊,看不清就可以当作是不存在吗,真田没有这样的天分,他只能紧跟着幸村的步调,“午休的时候,你去帮我买。”

 

“好。”

 

真田跟在他的身边,觉得有什么把那个未知是否存在的吻也给稀释掉了,如果存在的话也被液化了,液化成为金鱼,成为蝴蝶,成为潜伏在皮肤表层之下的青筋脉络,成为遥远的另一个陆地涌动的河流——河流原本也只是积水而已。他就停下来了,不去想那会不会只是一种幻觉,因为他为什么会去臆想不真实的存在呢,他找不到很好的原因,但找到了也只是借口而已。

 

他只是想起来那天他醒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灯,他听到客厅里传来一些夜间综艺节目常用的罐头笑声,他知道幸村没有离开,就不能把眼神投向通往客厅的那扇门,逃避似的,向另一边的窗外看去,月亮是冷白色的,他才发现,山茶花开了。

 

雪雪白的月光,雪雪白的山茶。

 

后来随着他和幸村分开,距离拉远以后,关于那些植物的记忆也都沉到了水面以下,尤其是那些小小的,特征不鲜明的花朵,他早就不记得了,而月季,玫瑰,蔷薇,这些说法不一,本质可能相同的植物,他就更分不清楚了,但山茶花他一直记得。

 

包括那个朝露一样,稍纵即逝,未知是否真正存在的吻。

 

006

 

人的烦恼有时候的确是记性太好。但如果不去计较,或者说不在乎的话,其实记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一旦有更重要的事情出现,头脑自然会自动清理出一个合适的位置,替人类选择什么应该被遗忘。

 

所以,如果一个人觉得记性太好是烦恼,一来是因为没有足够可以取代过去的事情发生,另一种,就是过去的回忆重要得令人难堪。

 

对幸村精市来说,显然真田弦一郎就属于令他难堪的那种记忆的所有外在的具象。难堪并不是说真田弦一郎这个人本身,而是与他有关的一切折射在身体的本能反应,或者说,其实是那个时候和他在一起的自己,太幼稚,太不知所谓。但其实细细追究,无论是在他们一起成长形影不离的那四年,还是在别后重逢那段自己和病痛周旋的岁月,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对于自己而言就意味着很多,难以磨平的差别,永远不能弥合的伤口,伤口里不能算激烈的倒刺,还有总是蛰伏在身体里经久不散的生长痛——他那些总是沉闷的,提不起劲又放不下心来的思绪,像是一场下不完的雨,而真田弦一郎就是那片云,总归是他在哪里,雨就下到哪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总是在一起,幸村就觉得雨是永远不会停下的,他并不讨厌下雨天,但是他总觉得那不应该是真田,如果以天气做比喻,他总觉得真田应当是艳阳天,可是有好多次,他会无可避免地意识到,是自己的那些挥之不去的阴郁同样地影响了他。没道理仅仅因为是朋友,或者说原本任何一个生命体就不应该理所当然捆绑另一生命体一起沉溺进同生共死的河流——相濡以沫只是幻觉而已,也只能当作是幻觉来处理。

 

可是不管是在他努力让雨停的时候,还是努力地想要往前飞奔来逃避雨水降临的时候,他都还是觉得真田弦一郎在前面等他。就像他为了网球的胜负耿耿于怀的时候,他觉得他无法逃离的真正原因是,网球就是我自己,他对自己总是充满骄傲的,但那种骄傲又有多少被塑造出来的成分呢,还是说他如果不拥抱这种被塑造出的金身就无法坦然自若地呼吸下去——这个时候,作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为守候他的真田弦一郎,就像一面映照出他的镜子,他热爱自己,却无法说那是他最喜欢的自己的样子,而镜像反映出的结果就是全然相反倒置的另一回事——

 

他不能让这场雨停下,甚至也不能远离,就像他不能彻底挥别过去的,未来的,每一个自己一样。他说网球就是他自己,是为了回应关于网球应不应该开心地去打,他喜不喜欢网球——他做自己的时候也并不开心,如果喜欢意味着能够开心,那他应该没有什么开心的,对他来说,爱的成分很不明确,但总之是试管里找不到的物质。

 

或许其实爱本来就无限地接近于死亡。

 

幸村坐在机场的咖啡厅,他喝着热的橙汁,味道有点发苦,像他今天新用的香水,苦橙花的味道。这让他生出些荒谬的正在咀嚼自己的幻想,但那也并不完全是天马行空,如果真田的橘子再不剥好的话,他就快要回想到他小时候第一次翻墙时的回忆了,事实上他眼前已经浮现出一点虚幻的影子,他从墙上飞身而下的时候,真田站在墙的阴影下,但伸出的手被接近于是紫色的夕阳的光影勾勒出一些虚无的明亮质感,他的掌心摊开朝上,一次诚恳的相助的姿态,但可能就因为是手心朝上,像是太多影视剧里的经典桥段里邀请的姿势,他的回忆自动停在了他要把手搭上去的那个动作之前,真田的橘子那个时候递了过来,他剥得很好,果肉一点也没有破损,白线也挑得干干净净,这就让幸村心里的暗火又熄灭了。

 

真田一向是个很细致的人,也很能静得下心,他那些看起来过了界的火爆实际是因为他认真地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好,总因为缺乏经验而显得有些太把己所欲强加给人,说起来其实是感情用事的一种,用力过猛,过犹不及,却总能刚好擦过红心。

 

幸村嚼着橘子慢悠悠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团灰蓝色的烟雾升起来。他今天要出国去,航班大概还有两个小时,他不被允许喝咖啡,虽然医生的叮嘱事项里其实也并没有这一项,但是真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眼里是密布乌云,他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生不出一点反叛的想法。是真田在关心他,但其实能够把所有的关心照单全收这件事本身是包容,幸村是个有气焰的人,但早早学会端架子来做出足够美丽又疏离的状态,于是不能够把盛气凌人的一面表现出来,就成了一种看似温和但实则只是不够饱满的状态,甚至有点幼稚——尽管他看起来有强大的权威,但他真正擅长的还是在无措过后包容每一次投向他的崇拜或是在意。

 

崇拜他的,仰慕他的,和他合得来的人其实都有很多,某一部分的拼图拼到了一起,齿轮互相咬合,但都不是全部,而真田不在任何的行列,他是——幸村吃着橘子,牙齿咬下去,被淋漓的汁水裹住了人体最坚硬的部分,幸村在这个时候才觉得有些心酸,他问真田:“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真的不是一个适合从别人那里寻觅答案的人,他连问问题都不太会,每次问出来都像是设问句。应该怎么说呢,他们两个人一个自说自话,一个自把自为,也难怪明明距离再近也像是隔着一座空谷,只有透过回音来碰撞,当然也就会遗失某些部分——

 

幸村眨了眨眼睛,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像是因为他意识到一切的阵痛都是如何周而复始地再发生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循环,你知道怎么发生,又不能有效地阻止,就只能浸在疲倦里。

 

“你到了美国好好照顾自己。”

 

干巴巴的,加了好几次水的茶,而且自己还在嚼茶叶。幸村抬起眼睛瞥他一下,没说话。这种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的话他知道真田是真心的,但苦涩是自己的缘故,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嗯’。这一声回应的含义是静候他的下文,那么真田就算本来没有话要说了,也还是要编造出一些来回应他的期待的。

 

“放假了我会来看你的。”

 

幸村挑了挑眉。

 

真田又开始碎碎念,无非是提醒他行李箱里物品的摆放,告诉他感冒药在哪里,咳嗽糖浆,胃药,几乎应有尽有。幸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其实他还没有放歌,还是能听清真田说什么,这种消极抵抗的手段暗藏挑衅,教他感觉到某种他在童年也没有品尝过多少次的叛逆的愉快。

 

“还有就是——”

 

咖啡店开始放歌,异国他乡的方言听起来有种古怪的玄妙,在这个人来人往,聚集了地球上不知几多个国家的人,这个时候,对于他们来说是陌生的语言,也许对某个人而言就是亲切的乡音。每个人都有主观的视角偏差。起码对于幸村来讲,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对彼此的关照和了解,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又多么可惜。

 

他想到手术结束的那晚,麻药的劲刚刚过去,他在黑暗里醒过来,头脑尚且空白。隔着门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母亲,还有另一个对话的人,尽管只是零碎的几句话,他甚至没听清楚说的内容是什么,却已经本能地辨认出那是真田的声音。

 

第二天他和其他人一起来探病,规规矩矩送过来果篮,临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给幸村,但是叮嘱他一天最多只能吃一颗——这是废话中的废话,不然呢,难道一天吃个三分之一吗。幸村没理会他,总是这样的,幸村可以为任何小事赌气,大事又轻易谅解,虽然他也不知道,真田只字不提,而他又没有挑明的事情,究竟算是大事还是小事。就像他赌气,可是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那个晚上,真田半夜过来,幸村的母亲都吃了一惊,后来也问他,那天弦一郎找你是有什么事啊。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想多了,母亲把洗好的樱桃递给他以后,看他的眼神里饱含了一种他不能解读完全的深意,问他:“弦一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你讲吧。”

 

“……他没有说什么。”

 

是没有说什么。幸村没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到真田向自己靠近,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很久,随后向着床上的幸村靠近,椅子在地面上挪动,发出有些尖锐的声响,他勉强控制,才没有让眉头皱起来。他以为真田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所以才会装睡。心跳跳得很快,但即使深夜寂静,在室内听起来也并不明显。他知道自己伪装得不错,但是真田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能感应到真田在暗中巡游的目光,像是半透明的海洋,一团胶着里好像有金鱼淌过灯塔下深邃的海水一样,游过了他的脸庞。

 

从那个时候幸村就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无论是他还是真田。这样的沉默和擦身不能说不是一种错过,可是在错过的时候,在意识到自己不能拥有的时候,他竟然也会感到某种轻松——他才意识到,感情用事原来也是一种天分,没有这样天分的人,感情对他们而言也是需要分担的,必然伴随着苦涩的,一握住就会蔓延的溅射性伤害。

 

“还有就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联系我的。”

 

幸村手里只剩下最后一瓣橘子,真田在这个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掌心灼烫,引动幸村的脉搏跟着加速跳动,一下一下,沉而钝的。

 

“那没事呢?”他说完,才觉得自己语气太急促,甚至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尖锐,但这种挑衅本身他也乐在其中,他只能机械性地把浮现在心里的句子说完,有话直说也像在复述似的,“没事你会不会联系我?”

 

“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

 

真田的手上倒还带着点橘子的香气,他伸手,越过去,把幸村戴着的耳机摘下来,好像剥离下的是不必要的伪装,时间偏偏在这一刻像是停止了流动,世界都就此凝固。

 

“那你来看我的时候——送束花给我吧。”

 

幸村出发去登机,其他要送他的人都已经走了,他还戴着仁王送的颈枕,狐狸尾巴的样式,戴上就能直接cos港漫里画的苏梦枕了——他跟真田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样了。

 

直到他在飞机上,吃过了药,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瞬间,他还记得萦绕在真田手上的橘子香气,拂过他的脸颊,一阵轻飘飘的风。

 

他慢慢吞吞说话,和一贯的语气都很不同,藏在帽子下面的皮肤像是要开出红菖蒲。

 

“如果你会记得想我的话。”

 

他上到飞机,才发现广播里放的歌和机场里的一样,他听前奏听出来的。下意识打开了手机音乐软件的辨识功能——软件贴心地在他并不太认识的中文字下面都带有罗马音的翻译。等他睡醒一觉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来,他走的时候,这首歌应该唱到的歌词,是现在播放到的歌词的前一句——

 

“谁又可清楚看见。*”

 

006

 

是斟酌了很久才做的决定,最后还是买了他在电话里说要带的东西。

 

黑加仑味道的软糖,三得利的桃子酒,还有麻辣烫——他想了想还是把对方说得辣一点哦,过滤成了一点点辣,又做出补偿的无用功,要求老板在麻辣烫里多加了一些花椒。其实自己更不喜欢花椒,但本来就不是买给自己的。

 

等着食物熟的时候,他看到有着半透明翅膀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飞蛾冲撞向远处的街灯,但也说不定是要冲到霓虹灯牌或是广告牌,却被阻止了。等候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足够想很多。室内坐着两个年轻小姑娘,离门近的那个粉红头发在灯光下像是一树绚烂樱花。他就站在门口的位置,白色烟雾里,他没有玩手机的习惯,无聊地观察了一会儿,坐在粉红头发对面的黑发少女手里握着一枝玫瑰,他才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很后知后觉,才浮现起这个念头,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将目光定格在了他探出口袋的钥匙扣,那是一朵淡紫色的玫瑰,被困在雪白玻璃壳里的塑料玫瑰,很常见也很廉价的装饰而已。但因为这个日子的特殊性,忽然被记起来,就好像所有的一切记忆都重新翻涌,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天,也因此不可理喻地多出了一种特别的意义。

 

真田弦一郎接过打包好的麻辣烫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街灯,飞蛾又晃晃悠悠地飞走。远处的电子屏的右上角跳动着鲜艳的宝蓝色的时间,对大部分人来说,今天只不过是刚过零点的五二零,一个不知为何被牵强附会地添加了有关于爱意的注解的日子,从邻国流传过来,在这几年和奶茶一起风靡。而实际他真正在意的仅仅只有过了零点就是他的生日了。

 

而他并没有享受到寿星应该有的待遇。还在这里给人买宵夜。奇怪的是,他又并没有多少惆怅的感觉,实际上他这个人就是这点矛盾,靠情绪驱动来感知世界,偏偏又对感情迟钝,后知后觉。但说不定这样也挺好的,真田弦一郎想,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抱着任何惆怅负面的情绪来做这件事,这就又值得他开心,只要是对幸村精市好的事,他总希望自己能做到。

 

以至于想到了这点,他又一下觉得释然了,只要幸村精市能开心,这些事又有什么重要,又有什么困难是不能克服呢。当他抱着这种想法,一路轻快地回到家,出了电梯以后,等走廊上的声控灯又再亮起来,他却又有些犹豫了。

 

他想象不出来幸村精市现在是什么样的姿势,会怎样活动,那本来是属于他的一方天地,但要说幸村的介入是多么突兀,也并不是如此。真田想,这个人就是有办法安然地融入一切的环境,与之相对的,大概只是原本处于这个环境的人的惶惑与不安。对他这个想法,至今依然是好友的柳莲二的评价是,其实只有你一个人在意到这样的程度。

 

大概是这样的。他想。

 

其实在这次重逢以前,他们已经又分别了三年。这一千多个日夜说是没有联系当然不现实,但和之前学生时代的分别不同,成人以后的离散,就是彻底把胶着的,含糊不清的,划分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在此以前,尽管他们内心留存有多少的不确定,也始终相信来日方长,但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像是平行的宇宙,到最后只能摇曳着擦肩而过。

 

幸村精市在到了美国以后,只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治疗,就彻底地恢复了健康,其实他也只不过需要足够权威的医学证明来说服家里人,随后他就开始向着职业网球的目标进发。他的年纪,起步已经比其他人要迟一些了,但幸村精市之所以是幸村精市,就是因为他并不需要依靠天时地利的优势,仅仅凭借着对自我的相信,反而能够走到人群的最前面。

 

没有人会否则幸村精市的天分,但真田弦一郎总能感觉到,他身上少了一点游刃有余的弹性,那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别人并不会很在乎,因为哪怕是鲜血淋漓,他们也只会当作勋章去吹嘘,伟大的见证,神明降临的时候的异象,没有人会把他当作凡人,因为这是他自己的要求,到最后就只有不断地堆砌,成为一座孤岛。

 

真田在大洋彼岸,过着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偶尔在体育报道里听到那个名字,被主持人用播音腔念到名字,就有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的陌生。随后是各种社交软件里填满碎片时间的对话。他们之间并没有失去联系,但是有一种凭借好像是逐渐地褪色了。

 

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就有什么变得和从前不同,或者说,哪怕有的话,真田也是察觉不到的,他不擅长对感情状态做出这样细致的研究和分析,就像哪怕他也是个很厉害的人,但他觉得自己和强大总有距离,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到最前面,以至于当走在最前面的幸村回头向所有人做出告别的时候,他还以为能有机会慢慢说再见的——他总是这样后知后觉的人。

 

他只是觉得,如果有些事注定成为过去,每个人都背负承载着一段旧日的时光在身上,随后渐行渐远,那所谓遗憾也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留在某一段岁月。尽管向前走是他们的夙愿,他们本身都不是愿意原地踏步的人,但事实是,向前走也并非是出于他们的选择,他们只是因为不可能做到停留而已。

 

而那些静止下来的,包含了所有的美好,封存成为琥珀,永远不会动摇的回忆,也因为是不可能一直陷入的,而成为遗憾。这种遗憾发作的时候,真田总会无所适从,然后寻找其他的事情来稀释这种情绪,久而久之,学习也好,做任何事也好,好像都沦为了这种情绪的附属品,推动着他去和这个世界碰撞。

 

直到某个深夜,他收到了幸村精市发来的讯息,语音被点开的时候,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再一看,其实距离他要起床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扭开了灯,然后在细碎飞舞的尘埃里,听清了那段话。真的很奇怪,明明意识如此朦胧,幸村精市的声音,咬字,发音,每一个细节他都太熟悉了,以至于听完了以后,他才意识到他没有用心留意,竟然也听清了他要说的话。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坐在那种双层巴士上,只有我一个人,车在地下隧道里逆行。”这个时候真田给自己倒了茶,喝下去才觉得有点刺激到自己的胃部,他同时把视线抛向自己手机在夜色里幽幽发光的屏幕,这个时候才疑心对方是不是真的幸村精市。

 

幸村精市一向是花朵的外表,糖铸的壳,铁造的心,怎么也不像是会分享这样的梦境的人。其实真田很难说这其中饱含的感情是怎样的,是不安,茫然,怯懦,无助,还是其他更为深切也更为脆弱的物质,但他知道,像幸村这样的人,敞开心扉的时刻是多么的稀有,而在这个夜晚突然地降临,毫无征兆,教他也不知道后果为何。

 

“但是很奇怪的是,我一回头,就发现你在车窗外看着我。向我招手。也没有路灯。但我就是看到你了。”真田这时候又确定了说话的人一定是幸村,他甚至能想象出幸村说这种话的时候,无意识流露出娇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像是悬浮在一片纯白里,是那样的表情,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真实掌握着的是怎样强大的武器,所以他就不可能是强大的人,他只能是很强很强的人,做不到游刃有余,就在过犹不及和用力过猛里转圜。

 

“一回头就能看到你,我忽然就觉得,不知道目的地,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往前走,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了。”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他现在醒过来,真田是不在他身边的。他们隔着时差,隔着地图上看也难以忽略,实际就更加遥远的距离。隔着平行的宇宙。真田忽然想到很多,他人生中第一封收到的情书,粉红色的信封,还有少女翻飞的天蓝色的裙摆——那是他决定了转学的前一天,他想到跨年夜的出逃,烟花炸响在天空的时候他们对彼此说新年快乐,眼睛将对方定格成半透明的琥珀,他想要说很多话,却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被岁月风干了,揉碎了,又有无数流失于指缝的,他抓不住,但最后留下来的那些,又好像无论如何都抹不去,就嵌在了他的掌纹里。

 

他往窗台上望,玻璃门前,粉红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没关系,见不到的话,我也是,”他在对话框里反复删减自己想要说的话,在这个时候才后悔,他那些小说和俳句看的时候只顾文学性,围观情侣的争执的时候好像也只顾他所以为的正确性,只要和他所认定的相悖,他就无法很好地吸收,也就因为这样,当他想要表达一些稍微柔软的情绪的时候,就无从下手。

 

一行字删删减减,到最后就是。

 

“见不到的话,我也是会想你的。”

 

隔了一分钟,他又再发了一句。

 

“你想见我的话,随时都可以——”

 

说出的话就是承诺,真田一直很好地履行这点,他当然做好随时被幸村召唤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那天他走出电梯,会在走廊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熟悉感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模糊又具体,和许许多多的联想相关,他先是想到烟草,云朵,蓝莓,棉花糖,种种相关的,或者是并不相关的东西把他萦绕包围,然后才在那个纯白色卫衣的帽子下面,看清了那张侧脸。

 

等待并没有很苦情,他手里当时还拿了一个纸杯,盛着咖喱汤的关东煮,真田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刚咬了一口鱼豆腐,还有点懵懂,应该是没有睡好,他是那种睡眠不足也能支撑很久的超强待机型,但也因为这样发现他所有想要隐藏和消弭的疲倦就成为真田喜欢并且习惯性执行的功课。

 

“诶,你快点过来开门。我都要吃完了。”

 

幸村是在休赛期过来找他的,在此以前还回了一趟自己家,放了行李。真田等他说到了最近的塔罗指南——他的好友不二周助的姐姐帮他占卜的,就在月初,要他多吃蔬菜水果,多看花朵,多喝水,少说话,才出声打断他,这个时候才想到要问他。

 

“你来之前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幸村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很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形状极美的眼睛因为在放空才泄露出一丝温柔:“就是不想说。”

 

真田知道他的温柔只有在没有特定的指向对象的时候才会显露,就像他曾经说过,会把当时的部员都当作自己的恋人,其实那又未尝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根本也不懂得施展温柔的方法。但他还是固执地觉得,幸村是很温柔的人,这种温柔说不定只是他自己臆想过后的牵强附会,但他又不能否认,对别人他根本就不会产生任何的幻想,幻想的起源是什么呢——

 

现在他又站在这扇门外,门里是幸村精市,他会用什么样的状态来融入自己的生活,这总让真田隐隐感到恐惧。像是在每一个他知道对自己的人生至关重要的时刻,他都会生出逃避的抵触心态,太汹涌的爱与苦难无异,并不是谁都能勇往直前,因为爱从来不是战场。

 

他想到幸村今天早上把钥匙扣塞进他掌心的小动作,在把钥匙插进门锁里的时候,他听到那点细碎的清脆声响,好像自己心的齿轮也被拨动了,他因此颤抖,又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某种活着的质感,好像用针挑破了旧日结的茧,网络上有个说法,好像已经陈旧,但真田只是在食堂听到擦肩而过的少女们甩着马尾笑着不经意地提起:“知道吗,伤口结的痂或者结的茧被挑破的话,就会飞出来半透明的蝴蝶哦——”

 

“然后呢?”

 

“然后?网上没说,可能就会飞进爱的人怀里吧。”

 

真田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幸村站在玻璃门前面,粉红风铃在他的脸上投落浅淡的阴影,像是一簇簇盛开的樱花。他听到开门的动静,停了拨动风铃的小动作,细白手指缩回了灰蓝色衬衫的衣袖。那些粉红的光影一簇一簇盛开,像是所有他们吃下去的草莓糖的包装纸折成的月亮。

 

直到幸村坐在地上靠着茶几吃麻辣烫的时候,还是有一千只蝴蝶在他的眼睑跳舞,真田没办法视若无睹,幻觉如果挥之不散,或许会比真实更具有威力。

 

也许是相处的时候年纪太小,也许是离散总是猝不及防,心就还是沿着旧日轨迹运行,说到和幸村的相处,尽管他们看起来都是成熟又冷清的人,与热情绝缘,却有许多旁人看来或许是过了头的亲昵掺杂在其中。说话总要拉手,应承些什么的时候又总会勾手指尾,发誓不像发誓,过家家又没有这么慎重,真是很奇怪的两个人——但又有什么不合适呢,直到伸手捏了张纸巾去替幸村擦拭嘴角的辣椒油的时候,拇指揩过他的柔润皮肤,真田都没觉得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有什么不合适。

 

他们的安全距离并不在这个方面。

 

就像现在那些过往熟稔的亲密会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反倒是一些若有似无的眼神接触成为禁忌,一些理应不痛不痒的小问题,又不能提起。比如说他不能仔细看幸村嘴角上扬的细小弧度,包括他线条清丽的手腕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腕骨,藏在灰紫色拖鞋下的雪白的,和身高比例相比过分玲珑的脚踝,再比如衬衫领口下蔓延的,流利的脖颈,都是不能看,不能留意,留意了也要故意闪烁的。而不能问的问题是,你看到这串风铃了吗,你还记得吗,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它买回来吗,你知道是为了你吗。这些答案他自己都不清楚,就更无从去向幸村处寻觅答案。

 

——但有一些话,好像是从那个幸村和他分享梦境的夜晚就开始重新发酵,像是春回大地,冻结的一切开始融化,又开始复苏,他知道自己应该等候,或是筹谋另一个更隆重盛大的开场。但是就好像早上幸村把钥匙扣扔给他的动作看起来那么随意,在他们之间,好像有些仪式,天然就不应该发生得太庄严。

 

“精市。”

 

他叫幸村精市的名字,才想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能这样直接地称呼他的名字了,各样代词用得太多,对话的对象指向性太过明确,让现在只是叫名字,都显得需要储备一些勇气。但或许是蝴蝶快要晕眩地旋转,也许是光线朦胧得恰到好处,也可能是对方用筷子卷着粉条,小口小口地咬的样子看起来太像某种刚破壳的稚气未脱的小动物,以至于这种筹备的过程也显得温馨。

 

“我有话对你说。”

 

007

 

在来找真田以前,幸村先回了一趟自己家。他回之前同样没有通知家里人,一进门就回了他家专门堆放旧物的小阁楼,但是遍寻不获,衣服上还沾满了灰尘。母亲被他的风尘仆仆震惊,听他说了好一会儿,才搞明白他要找的是以前他最喜欢的水晶球。

 

“我第一次画画拿奖,画的就是那个水晶球嘛。”

 

“摔破了以后,就不知道放哪儿了。可能什么时候扔掉了吧。”

 

“怎么啦,都坏了多久了,突然想起来了?”母亲感到不可思议,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从幸村精神脸上看到了一点她所熟悉的执拗,反而隐约地意识到了一些,“你就为了这个专门回来一趟啊?”

 

幸村摇了摇头。

 

“不是。”

 

他把垂落脸颊的一缕发别到耳后,心倒好像是这一刻才定下来的,他又缓慢地摇了摇头,一些答案好像也这样摇曳着从水面浮现。

 

“我来找回属于我的——”

 

 

 

灯影下他抬眸,对上真田眼中映着的他略有模糊的倒影。在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湖泊,花朵,草木,树影,天空,还有很多,很多他十四岁的时候不会发现的,十七岁的时候不能确定的,踏入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不敢去求证的,还有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猜测的——

 

“和我在一起吧,弦一郎。”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连同十几岁的时候,沉进柔顺剂的兰花香气里的那个勾勒不出形状的吻一起,都是从他的嘴唇里飞出来的,像是被吐出的不需要意义加冕的泡泡。

 

他伸出手,掌心朝下。只是隔了两三秒,就感觉到温热皮肤与自己相贴——真田弦一郎的手掌朝上,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邀约。

 

那一年跨年夜,烟火炸响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虔诚许愿,用梦想,共同的目标,逆流而上的成功,抑或是顺流而下的失败,哪怕是种种必须跋涉的生命的苦难也好——一切的一切,只要能换取他和真田弦一郎能共享同样一种命运,他都甘愿。无论是以怎样的面目,无论如何说服对方和自己一起,说到底,最重要也是最纯粹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他们走出唱片店的时候,隔着玻璃听到另外一首有些年头的邻国流行的粤语歌曲——幸村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又听到了这首歌,才近乎是被激活般地想起来当时他们听到的那一句。

 

“明日若无法遇到更好,我答应最早来到。*”

 

008

 

我来找回属于我的最爱。

 

Fin

 

真幸对我来说太难写了,我中间几次裂开。

 

一切不好都怪我,是真的写得烂。

 

说一下这篇文,除了很多情节的灵感来源于李幸倪《双双》,还有提到的唱片是周慧敏的《最爱》。中间飞机上听到的‘谁又可清楚看见’来自陈奕迅《无条件》,上一句是‘因世上的挚爱,是不计较条件。’

 

最后提到的那句歌词出自李克勤《合久必婚》(这首歌真的不是甜歌!所以我才觉得很真幸……

 

不要问我为什么就是觉得真幸不甜,我不知道,问就因为相濡以沫还要精卫填海)

 

总之就是真的写得又长又烂,不值得看,我给坚持看完的朋友拜个早年吧(滑跪


但是歌是值得听的!这四首歌我都觉得很值得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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