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柳切柳】蝴蝶,气旋雨和你啊你啊

蝴蝶,气旋雨和你啊你啊

 

一定ooc,你不认同就是你对。

 

迟了超过两个月但本身是给阿柳的生贺的,虽然没看出来什么祝福的感觉

 

但是阿柳,希望在另外的那个世界也会有人越来越爱你,真正理解你。

 

之后会写更多情节的故事,这个就当作场景练习来看吧。

 

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捕获蝴蝶的方法。

 

000

 

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 没有谁忍心责怪

 

001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柳莲二刚洗完澡,蓝牙音箱连通了音乐软件,随意播放的歌单是异国的歌手演奏的纯音乐钢琴曲。

 

柳莲二开了门,走廊上后窗半开,雨声随着冷空气一同涌入,雪白闪电划过,声控灯亮起的瞬间,两种不同的白色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少年的眉目舒朗清秀,抽条快步入尾声的身材带有某种纤细质感,与开始显山露水的骨架显出某种矛盾的微妙的倔强。他穿着件深绿色的夹克,拉链没有完全拉好,下摆就有些蓬起来,像是开得皱巴巴的一簇鸢尾。深黑色的卷发被雨水打湿了紧贴在雪白瓷器般的脸颊,翡翠绿的眼睛就像是盛夏时节漂满了浮萍的池塘。

 

柳莲二停在那里,手指抓住门,紧了紧。那因为身高的缘故,要和那人对视的时候必须稍微抬起来一些,就显得浑身竖满荆棘的稚嫩幼兽也成了轻飘飘的,一吹气就能飞走的羽毛。

 

“柳前辈……”

 

面对切原赤也的时候,柳莲二总是不会动用他的数据分析的能力,竞技场以外也几乎不会特意用数据的形式记录关于切原的事情,毕竟小朋友实在太不懂得掩饰,一切的情绪,他自己还不明白以前,就已经从眼神,从细微的肢体动作,从一个频率最小的靠近泄露——不必研究,不必做任何的实验,轻易就能掌握所有的原委。

 

所以柳莲二才会习惯性退让,在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时分,他都会退后一步,方便自己欣赏,也方便自己能够完整地被观赏。小朋友身上的一切都充满某种阳光又阴郁的生命力,或许生和死本来就只是一线之隔。音乐声还像是飞行的岛屿融化成的碎片。

 

柳莲二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声里听来有种嗡嗡作响的感觉,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的灵魂好像也蜷缩在了某个音节里。空出来的手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隔着一点湿淋淋的布料,夏天的静电就此绽放在指尖。柳莲二听到了拨动齿轮的声音。

 

“快进来吧。”

 

柳莲二把人拉进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切原赤也整个人都有点在发抖。他向着窗外张望,夏日的天气有人工模拟的台风和暴雨时就褪去了炎热,甚至有种渗入骨髓的阴冷,像是爬行在皮肤上的软腻的蛇。他关上门的时候,一回头,看到了切原赤也细白的脚踝,裸露在空气里,还泛着红,应该是蚊虫叮咬留的痕迹。

 

他应该说了些什么,齿轮拨动的声音太过清晰,一切都像在快进,迅速地流淌过后,就化作了一个又一个漩涡。随后等他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来了青草膏,还有一包Sweet Honey的巧克力,是二十四番花信风里的柳花,因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有缘分,才会从深夜便利店琳琅的货架上将它取下,但他并不太吃巧克力,就这样在他的抽屉里躺了将近半个月。

 

切原赤也在将近半个小时以后才从浴室里出来,他换了柳莲二的衬衫,对他来说太大了一些,不仅仅是身高,还有骨架,雪白布料堆叠在一起,就像是飞舞又悬浮的温柔泡沫。谁也不会觉得切原赤也乖巧,他总是一副精力过分旺盛的样子,就好像随时能看到一大团深蓝色火焰将他包围,谁也都知道少年本身就是光大于热的火焰,柳莲二却好像被什么牵引住,不得不认真——总是带着刺看一切,却不会掩藏自己柔软的少年其实非常听话,尤其是听自己的话。只要施展一些巧妙的方法,用一些温柔去交换,就总能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

 

谁会不喜欢呢。这样的适合被利用,又善于被观赏的对象。揣摩都是无用功的,因为过分透明反而可以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彩的泡泡。柳莲二享受那种被百分百纯粹的依赖包围的每个瞬间,当然更为只向他展露的,对别人的惯性抵触截然不同的温顺感到某种微妙的志得意满。这其实并不正义,他却觉得荣幸。

 

洗过澡以后,整个客厅似乎都弥漫了从浴室传来的,被热水急速扩散的,来自沐浴乳的海盐味道。柳莲二稍微低下头,嗅到自己身上也带着消散不掉的气味,好像他们被同一种命运簇拥。这个时候,刚刚洗完澡的切原赤也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正在掰自己的手指——这是他最近一个月开始沉迷的游戏,他固执地要让指节发出声响,每个手指都最好做到,小拇指被他忍痛放弃,乐此不疲的是食指和中指。

 

柳莲二其实有点抵触这个声音。也谈不上是讨厌,对他来说讨厌的感觉很少浮现,更多的是一种好像从他的骨骼里生长起来的坚硬的不满,直直抵上他的心脏。开头切原赤也有了这个小小的消遣的时候,他还总会伸手去制止他,比起用语言,他总是更习惯直接用实际行动,杜绝一切词不达意而造成误解的可能。

 

他习惯了,用掌心熨帖那人的指节,像是一种无声又庄严的仪式,制止也是温存地包裹住他的指节,像是初雪轻飘飘地坠落,随后覆盖了大地。暧昧也暧昧得没来由的崇高。

 

但这次不同,他没有伸出手,只是维持着一个不过火的距离静静凝视着切原赤也。

 

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后辈的时候是带着刀的——他当然知道后辈怀着怎样旺盛的野心想要战胜他们这些前辈,但胜负成败比起更大世界的种种始终还是太简单,他抬头,这个角度光影落在他的眼睑,投下一片轻而浅的云般的阴影,又像是振翅停栖的蝴蝶。

 

——在柳莲二眼中,切原赤也也像是蝴蝶,是用红色图钉钉在软木上的,仍然在奋力抵抗的蝴蝶。他用目光冲刷过翅膀上晶亮闪烁的鳞粉,又缓慢地用刀子将蝴蝶一点一点轻而迅速地拆解。这是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功课,而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由他给予的温柔只不过是无济于事,用以延缓疼痛的伤药罢了。

 

切原赤也当然不知道他陷入的是怎样的陷阱,又或者他被用来装点陷阱的那些粉红野草迷惑,以为那是另外的漩涡。但无论如何,年长者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比起欲擒故纵的步步为营,面对这样一颗赤裸而坦率的心,捕获的方式也理应更直接。

 

还有什么比每一次都不落空的回应,每一次都紧紧伸手抓牢的安全感,还有全心全意关注的所谓爱意,更能让人沉溺的吗。

 

没有了。

 

柳莲二看着对面的少年,他微微低头,凸起得十分明显的骨骼承载着光线,放空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单纯到了人畜无害的地步,五官里所有尚未完全被棱角取代的稚嫩部分也像是糖果色的泡泡自然而然在这个时候浮现,但他垂落眼帘的神情偏偏又流露出玻璃般的易碎感,他总是很擅长逞强,也真的在一点一点变得更强,所以他不会想到自己和脆弱会有多么深的联系,但柳莲二有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切原赤也的眼睛,就觉得他很适合承受伤害——然后带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一直被持续性地观赏。

 

002

 

切原赤也刚来到立海的那一年,柳莲二换了发型。很大的原因是刘海让他的视力受损,但当然也有一些他自己抓不住的成分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对其他人说起过,只是在很多时候——尤其是看到镜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的时候,他会觉得某种心脏起皱的扔疼痛,他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一个仪式,将那些青涩的,柔软的,敏感的部分统统都撇下。

 

他成为了一个更冷淡也更坚硬的自己。

 

这是不是更好的变化,柳莲二自己也不知道,但随着被剪断的发,不再感应到痛苦的他的确更适应了在立海的生活。成长并不一定是更好的事情,只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掌握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见切原赤也的第一面,是在深夜的便利店。发着光的汽水机像是深夜从水族馆出逃的桃花水母。柳莲二是下来买止痛药的,被模拟成类似于重庆大厦的居住环境,每一层楼住的不仅是邻居还是对手,楼下的便利店卖的也不仅仅是凤梨罐头或者蓝莓爆珠之类的消耗品,更多的是对于他们的生存至关重要的补给品。止痛药放在很方便就能拿到的位置,靠近收银台,旁边就是廉价的跳跳糖。柳莲二被横伸过来的手打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个一把拿下连接在一起总共十五包的草莓口味跳跳糖的——头发蓬松凌乱得像是被风吹得散了一半的云的——穿着夸张的印有皮卡丘的睡衣的——这个好像是从欢笑乐园刚从海洋球池里被捞起来的典型笨蛋高中生,会是系统调配给他的新搭档。

 

他们在这里生存,操纵机甲来战斗,满大街都是精心研制出的高仿真机器人,太阳是人工的,月亮倒还始终是万年以前的那个月亮,但早已经黯淡得像是快要破碎。银河消失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无法自然降雨是五十年前的事,人类已经不再是社会的主流,越来越多的半兽人,吸血鬼,或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精怪渐渐取代人类爬到了更高的位置。当然,正如古老电视剧里总有立场坚定鲜明的那种反派,他们操纵机甲要战胜的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企图入侵地球的,大肆滥杀无辜的那些恶魔——他们并不像以前童话故事书里所描述的那样,但是攻击性和侵略性只有更强。

 

也因此,搭档对他们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如果杀死的恶魔足够多,就能换来金钱,奖励,更多的掌声与欢呼,每一个月的奖励兑换日会场都会飘满像是大雪般的彩色礼花,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栋大厦继续生存下去。越高的楼层环境就会越好,尽管外观看来陈旧且阴暗,但越高的楼层系统就能够模拟出更复杂的环境,温暖的,美丽的,任何你想要拥有的生存环境都可以——听说顶楼有蝴蝶。无数彩色的花草和蝴蝶。拥有半透明枝桠的树上甚至会盛开有星星——

 

柳莲二现在停在十三楼。他才来到立海两年,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出色,足以让他每天吃饭或是用一些什么日用品的时候警惕有没有被整蛊地放入什么软体虫的地步。他在十三楼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或者更久,他被其他更重要的数据填满,在这个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常识性的东西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他停在十三楼的原因很单纯,只是因为他在给自己的机甲安装更新的更好的程序。也因为这样他花了不少的钱来让自己暂时回避竞技场。因为这样他错过了几位实力不错的搭档,也并不觉得可惜,他认为他拥有了更好的装备以后,理所当然系统就会分配给他更强大的搭档。

 

他没有想到是切原赤也。

 

在初遇的那个,他还不知道切原赤也会成为他搭档的晚上,他就已经领教过这个人的脱线程度。切原赤也是二十六楼的住户,但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之后又发现找不到钥匙,向系统寻求帮助的结果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设立的密码,要用指纹来解码,又因为他是狼人——指纹不管用,所以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柳莲二大发慈悲收留了他一晚。

 

定期的人工降雨也在那个时候,系统随机分配了电闪雷鸣,望出去的黑夜亮如白昼,月亮在黑暗的间隙里摇摇欲坠。柳莲二睡不着,还是上到小阁楼,继续去整理那些装置,电线在他身边缠绕成一团的时候,他听到切原赤也的声音,少年站在阁楼的楼梯上探身看他,目光怯怯:“前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你知道窗怎么开吗?”

 

应该问的,你要开窗做什么。但柳莲二懒得问出口。下雨天总是会抽干他全部多余的力气,想要让自己维持基本的动力就已经很艰难了,何况从那一开始柳莲二就预感得到,和切原赤也的沟通绝不是轻飘飘的,毫不费力的。他还是省点力气吧,于是他沉默地站起身,走下楼梯去到楼下。阁楼原本就是他改建的,楼梯并没有几级,黑暗里他下得急了一些,不当心脚绊到了电线,差点摔倒。他向下栽倒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能站稳,事实上即便整个人悬在半空中的时候要想让自己安稳降落对他而言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但黑暗里那双翡翠绿的眼睛带着惊惶地望向他,那其中流露出的什么浓郁又汹涌地向他袭来,只是迟疑了那么一下,他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臂。

 

柳莲二站定以后迅速收敛,他的脸上总是不带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并非凛冽如冰雪,倒像是一阵充斥着潮湿雨水的冷风。空气里像是有什么抓住了他,他之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黑暗里,切原赤也只是跟在他的身后,稍稍落后两步的距离,有时候走动的幅度太大,甚至手脚还会撞到柳莲二。撞到的下一秒他就会急促地抱歉,抑或立刻僵硬地收回,柳莲二都没有理会。他走到窗边,这个窗户的构造的确是有些复杂,毕竟柳莲二实在不想隔三岔五修补被人用各种他认识的,不认识的物质毁坏的窗户,更不想总有人从窗户往他的室内扔光武弹——

 

窗户打开以后,柳莲二被吓了一跳,有什么雪白的影子窜向他,他本能地伸手去挡,下一秒就听到了拖长了调的,柔软又婉转的一声‘喵’。他低头,小猫停在他手臂弯曲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巢穴,姿态乖顺,又有一双白猫少见的碧碧绿的眼睛。他愣了两三秒钟,再抬头,迎向切原赤也的绿眼睛,捕捉到某种熟悉的神情——就还真的蛮像的。

 

“让它进来躲躲雨嘛。这种人工降雨不是对身体有损害的吗。它在外面叫得好可怜。”自说自话的很,一点也没有是借宿的自觉。柳莲二无言,最后的结果是睡在客厅上灰紫色沙发上的除了切原赤也,还多了一只猫。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把这张沙发借给切原赤也,随便他要跟谁一起分享,猫也好,蝴蝶也好,柳莲二都无所谓。

 

第二天早上柳莲二再醒过来的时候,刚好他风风火火开了门进来,他打开手里的牛皮纸袋,拿出两份芝士炸鸡和年糕,两罐冰可乐。怎么一大清早就吃这么不健康的食物啊。柳莲二本能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想通,狼人不吃肉难道还学吸血鬼吸血吗。他只是不懂:“你的搭档还没回来吗,为什么还留在我这里。”

 

“啊,我是想谢谢前辈让我留宿,这是谢礼。”他愣愣的,但笑起来又很爽朗,分明还是随时随地亮爪子的小狼崽,一双眼睛偏偏又因为笑意成了淋过雨的,开在深深浅浅各色新绿里含苞待放的花朵,就成了振翅欲飞的蝴蝶,“我最喜欢这家的炸鸡了,要到地下车站换乘好几站才能买到呢。”

 

柳莲二还在皱着眉。这是一个他习惯了的动作,浅浅的川字攒在他的眉心,像是云烟缭绕过山峰的清冷,藏着不显山露水的一点严峻。看来隔开严肃冰冷的一点距离,又总是沉默地配合。切原赤也因此而惴惴,

上一季他进了前十,系统给予他几个奖励的选择,他没有选择之前已经瞄上很久的金色飞行器,尽管他实在很喜欢,而是难得谨慎地换取了预知新搭档的权利。然后闪光的巨型银幕上浮现起一张沉静又忧郁的面容,柳莲二拍这个个人资料的照片的时候,还是妹妹头,带点婴儿肥,身高也还没有后来那么高,看起来未免过分纤细了些。

 

但还好,还好是给了名字,楼层数,过往的胜率。切原赤也一路从第五十楼打到二十六楼,还是不太会通过数据直观地计算什么,但他听过柳莲二的名字,据说来到立海以前,他是在东京的某个漂浮岛屿的版块生活的,关于他的传闻更多的围绕在,他短短两年就打到了第十三楼,却好像并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听说他和以前在东京时的固定搭档拆伙时闹得很不愉快,最后他一个人收下了原本是两个人的经验值,这才能够在来到立海以后扶摇直上。

 

切原赤也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是谁多拿了谁的,谁亏欠了谁,谁又窃取了谁的。他只是不希望自己的新搭档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尔后他又在看到柳莲二以后发现,他的新搭档就算从外表看,也实在不具备什么杀伤力和攻击性,连花架子都不是,充其量是个绣花枕头。软绵绵的,甚至很有些可爱。切原赤也郁闷了,他在睡梦里看到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些金币像是彩色的闪着光的星星跳上了金色飞行器,乘着风飞过他身边,向着遥远的天空飞去。

 

为此他赶在人工降雨的时间以前迅速跋涉过高高的楼层,到了地下市集,又绕了一圈,再离开了大厦的楼层,去到了最近的便利店。夜晚闪着光的便利店像是个能量的中转站,拥有最世俗的温暖。热气腾腾的关东煮,膨化食品的彩色包装挤在货架上,像是魔法炸开的瞬间点燃的一片山海和森林。切原赤也以前没事做的时候最喜欢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观察外面,现在的生长环境成了他以前最喜欢的游戏,很热血的那种,他反倒珍惜起那些细水长流的平静隽永的时刻。像是以前他不喜欢看月亮,也不喜欢晒太阳,但现在甚至会幻想去到遥远的另一座岛屿的天文馆,据说在那里甚至能看到全宇宙所有星球的降雨。

 

忘记带钥匙,甚至不记得楼层都是正常的——他已经有快三个月没有出门,又走的是大厦的后门,他想这真的不怪他吧,一包跳跳糖在舌尖炸开,像是草莓炸弹,连同他整个心都隐隐泛起痒的感觉来。他看着走在他前面的背影,漆黑的楼道里像是一缕单薄的月光。到转角的地方,大概是误会了他越来越慢的速度的原因,柳莲二转过身,轻轻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腕,指尖只是蜻蜓点水般擦过,随后他说:“算了。这么晚了,不要找系统了。”他抿着嘴唇,忧郁里又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倔强,“在我家待一晚吧。明天你搭档应该就回来了。”

 

鬼使神差的,他应了下来。大概其实是他更担心陪他跑上跑下的柳莲二感到厌烦,又也许他也愿意趁此机会了解自己未来的搭档更多一些。但他没有试探的心,更不懂得揣摩人性的技巧,留宿就只是最单纯的留宿。他发现他的未来搭档是个安静又温柔的人——虽然用这样的词语形容现在这个时代洪流下的任何一个人好像都容易言过其实,但要怎么说呢,总是皱着眉头,温柔眼里却始终带着一点悲悯的,对一切都不置可否地顺从配合,消极却还是会在执行——柳莲二就给他这样一种感觉。

 

把他带回家也好,替他开窗也好,在他提出要给猫喝牛奶这种缺乏常识的建议以后,坐升降梯又去了一次便利店买回了猫粮,在他带回来这么一大堆的炸鸡的时候,切原赤也发誓,即便是他这样不会读空气的人,也从对方单薄的蹙起的眉峰看到了那种感受到不可理喻后的排斥,但对方还是什么都没说,走到厨房还回头问他:“你介意喝咖啡吗?”

 

就没有办法说介意啊,长期只喝汽水,被笑话体内的药剂都快要被汽水取代的切原赤也结结巴巴说出没问题,又在喝了一口以后一时没有收敛表情,脸皱成一团,尽管很快就想要恢复正常,还是被捕捉到了——因为很快对方又折回去,从最顶端的柜子里拿出一小罐方糖,想了想,还多拿了两包牛奶。

 

“你自己加好了。”

 

结果糖是切原赤也自己加的,牛奶就是柳莲二替他加的,他手抖——

 

反正,一边吃炸鸡一边开了从黑市淘换回来的信号接收不良的电视机做背景音的切原赤也,忽然在仿生人女主播机械的甜美嗓音里,这样有些轻飘飘地想着,我这个未来搭档,其实真正是个温柔的人呢。

 

003

 

柳莲二是个人类没错,如果按他常说的,数据不会骗人的话,那他是一个从最底层的普通家庭爬上来的普通人类,他跟切原赤也不同。切原赤也是拥有半兽人血统的狼人,小时候就被从森林里捕捉到实验室,生物改造对于狼人来说,可能更接近于是凌迟,但是打进血管里的药剂会模糊掉痛苦的记忆。切原赤也是这一代被改造的狼人里,较为成功的一个,离开实验室的第一站就是竞技场。

 

那些恶魔的确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过于残酷的战斗方式,即使只是他单方面的碾压,也很难说不成为一种负担。竞技场的这些恶魔是被缉拿到竞技场的,他们被囚禁,被用仅仅是才脱离饥饿的那种程度的能量喂养,一个月被放出来一次,作为对他们这些战斗者的试炼。而切原赤也作为竞技场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经常在战斗结束以后被误认为出逃的恶魔,他已经习惯了。

 

所以对于他而言,柳莲二的确是另外一种人,超出了他们各自的生物特性所能解释的不一样。在宣布新搭档的日期到来以前,切原赤也就已经在柳莲二家住下了,名不正言不顺地霸占了柳莲二家的沙发。当然这也不是全无缘故的,首先是切原赤也还没到期的旧搭档丸井文太回来了,却负了重伤,于是理所当然的,切原赤也就落了单。虽然顾忌到切原赤也的生活自理能力,丸井文太有拜托自己的旧搭档杰克桑原还有邻居仁王雅治照看,但显然,前者更忙于照顾他,而仁王雅治——算了,他的恶作剧让柳莲二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惊叹,为什么在生存都必须要靠战斗去争取的现在还有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啊。

 

当切原赤也的家被无数次破茧而出的蝴蝶——当然后来确认也只是仿生蝴蝶霸占了以后,他又一次来到了柳莲二家的门前,急促的门铃声听起来像火警。眼下带着乌青的柳莲二来开门,又习惯性地皱眉头,他皱眉头,切原赤也就觉得紧张,而他应对紧张的方法就是一种触底反弹的极端,比如强烈的攻击性,比如不知所谓的胡扯,比如将在意转化为另外一种敌对的状态,这种事对切原赤也而言是常态,他对于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胶着的一团,所以爱和恨粘连在一起,单纯的情绪他就能直率地感应然后再表达,而稍微复杂一些的他就不能那么单纯地分门别类了。

 

但显然一切简单得近乎粗暴的应对方式对柳莲二都是不适宜的,他像是布满裂纹仍然能盛着清水的瓷器,纸折的月亮,切原赤也一直是只懂不断往前冲的那个人,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却只能不断地往前奔跑,但是他走到柳莲二面前的时候,他总是想到许许多多和他汹涌内心不相符的东西,世界好像就此停顿,一切都陷入静止,只是不断地有光在自己的面前闪烁。

 

以前切原赤也看到光芒会想到胜利,想到一切强大的,闪耀的,为自己加冕的所有,但是当他看到光游弋过柳莲二的脸,他所想到的,都是美丽的,温暖的,慵懒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危险,而当下那个瞬间,他懵然不知,完全意料不到自己是被怎样可怖的命运击中。他只是在听到柳莲二清淡的声线,没有波澜却厚重的口吻说:“蝴蝶会飞走的。”的时候不自觉将心提起,当然他一定有地方可去,但如果被柳莲二拒绝,只是被这个人拒绝,他的心就会粉碎。

 

但柳莲二只是转过身,手却撑着门,像一个等候切原赤也走近的暗示。切原赤也迟疑地踏进了房间,灯亮起来,傍晚有些暗沉的光线全数被温暖的橘色光影吞没又照亮。然后他听到柳莲二的下半句话:“所以不用担心。”

 

蝴蝶会飞走的,所以不用担心。

 

切原赤也看着他,怔怔地眨了两下眼睛,才意识到他所说的话是为了安慰自己。切原赤也能接收到的其实原本都只是直接的讯号,哪怕其实不是为了他好,常来常往的话,疼痛也能提醒他,所以他对敌人都有一份亲切感。但柳莲二不是直接的人,他的一切的给予都藏在一张慈爱的面孔之下,切原赤也想,柳前辈真是好人,所以容纳他,收留他,对他有求必应。无论是加了很多糖的咖啡,红豆汤煮的白玉小圆子,还是那些喝完以后都不会扔掉的五颜六色的汽水罐。

 

知道要宣布新搭档的前一天,切原赤也起得挺早。他猜测明晚会是满月,狼人总是在这种时候会变得和平常有点不同。他看到柳莲二在收拾什么装置的电线,就随口问了一句:“是要装在你的机甲上的吗。”

 

——这个时候切原赤也才想起来,自己还并没有让柳莲二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搭档。来日方长教他生出许多展望的温柔把握,原本不属于他的缱绻感受教他一整颗心的每一根血管都好像在被拓宽,疼痛,又很想再多疼痛一点,所以并不急于公布自己的身份。或许还有一些他直觉感应到的,却不能通过理智来让自己彻底明白的,譬如他希望以切原赤也的身份和柳莲二再相处多一点,而不是仅仅以新搭档的名分。他又想到,他应该透过言语暗示,就像他没有天分怎样细水长流地温存渗透,他也不懂得用闪烁的言辞来达成什么隐喻,所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不是的。”柳莲二的声线平稳,所有的话说出来都成了无风无澜的湖水,那盏从黑市淘换来的灯就立在了他的身边,他一抬头,眼光也迎着灯影,“是游戏机。”

 

“啊?”

 

柳莲二不玩游戏机,他其实也不看电视,只是会听纯音乐而已,来去就是那么几首,温柔舒缓,切原赤也听得多了就想要睡觉。他平时不是在改装自己的机甲,就是整理数据,情报资料被分门别类地好好安放。他不关心外面的事情,吃饭的话有些时候是去便利店,也有些时候会走远一些去买点其他的换换口味,通常这个时候都会让切原赤也一起。他也不需要让自己多帮忙,直到某次路过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顶楼的家用机器人出来遛狗,柳莲二无心的一个眼神,让切原赤也后知后觉窥破了真相——他气得差点要跳上了路灯,对着柳莲二喊:“喂!我可不是狗啊!”

 

但也渐渐的习惯了,说是散步也可以,去买食物的话,一个来回大约是四首纯音乐的时间。然后上楼,坐升降梯,又过半首歌的时间,他们就能够回家。他喜欢加了很多糖的咖啡,冰镇的汽水,白玉小圆子的红豆汤,炸鸡远离了他的生活,他并不太想念,但在百无聊赖里还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好想打游戏啊。”他停顿了一会儿,看柳莲二坐在摇椅上一边啃苹果一边看报纸,不为所动的样子,于是为自己无谓地辩解了一句:“这样就可以模拟竞技场的战斗啦。”其实只是贪玩而已。

 

“反正我也不看电视,让你玩游戏机好了。”

 

柳莲二说话总是这样轻飘飘的,不动声色的关怀都藏在细枝末节里,他竭力让一切平整得看不出任何一点突兀的外来物质的加入,但他的温柔本身并不是试管里存在的药剂,就总能轻易激化出切原赤也的悲伤。他在这里好像就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小朋友,被照料被关心,被看到——他想要海盐味道的洗发乳,觉得焦糖的味道甜得太冲,就都成了海盐,他想要游戏机,今天柳莲二就在安装。

 

但这一切是为什么,又或者,为什么明明付出了这么多,柳莲二看起来还是好像一个局外人,一轻飘飘的春天的风筝,线快要断了,就要飞走了一样——切原赤也忽然觉得好难过,就是在那一刻,他站在客厅中间,天花板上垂落的风铃般的灯,和百合花一样的座灯——是因为他的眼睛长期恶魔化充血的后遗症,他晚上会看不清路,所以才买的,原本柳莲二的家里连灯都没有。现在这几种光线都落在他的身上,同样没有逃离的还有柳莲二,他好像自身就在吸收这些光线,如同花草承载雨水——切原赤也忽然意识到一切其实都是隐喻。他不擅长隐喻,但他已经被命运的隐喻团团包围,太阳和月亮,捕风或是飞行,光或者暗,一切的有关于终将把他笼罩的巨大的失败,和遥远在彼岸闪耀的胜利,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隐喻,他们在他的身体以外包裹着他,又是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呼吸的频率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他就在这样的感觉里不断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像充了气的气球,不断膨胀又达到了快要破碎的边缘,他的肋骨都在痛,心脏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改造人的血液里有很大的成分是冰冷的药剂,水蓝色的,他曾经问过一个好傻的问题,水星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蓝色呢。但无论如何,他想他现在的疼痛和悲伤并不是因为生理构造的原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好像彩虹的所有颜色融合在一起会成为纯白色,五味杂陈到最后就是酸,所有一切的一切的感觉,都在拉扯他的同时反而让他感受到真正的生命力。他感觉到他的脉搏,在狼人偏高的体温和血液里跳动着的脉搏,然后他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柳前辈?”

 

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有些时候他是想起来了又觉得不重要,有些时候是真的忘记了,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他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回避一个答案。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并不是最重要的,只是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所期待的,无论是什么,总之都不会是柳莲二所能给予的,他也就任由那些情绪被生活里的其他淹没,有一些意义浮现,又有一些意义沉到了最底,时间和空间在此错位,陷落出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但只有在这一刻,他好像捕捉到了这个想法生长着的脉络。

 

“有吗,只是收留了你而已。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

 

“……那也不是的。难道换做是别人你也会这样吗。”

 

柳莲二转过脸来看他,眼角好像凝结着冰。

 

切原赤也看着他,忽然有些茫然,他想,柳莲二虽然是个普通人类,但不管是血统或是别的什么,确凿无误的是,他的确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生命。所以他总是这样安静,是不是因为有太多矛盾的念头同时在他体内运行,撕扯又复原,再度迎来下一次的毁灭,所以他的日常才总是看来仅仅只停留在思想的层面,而行为上总是静止,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顺从心里的哪股声音,会是这样吗。

 

“就和你会想要照顾流浪猫一样。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那么不特别的想法又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我的确不是,对特定的流浪猫有感情。也只是举手之劳,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切原赤也特意把‘特别’这个词咬得很重,像是揉进了刺,“但是,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无论是谁你都会这么关心的话,那你就还是很好啊。”

 

切原赤也想得到的答案并不是这个,但他希望柳莲二知道的事情,也并非是他所怀抱的探究的动机,他只是执拗地希望柳莲二知道:“我觉得你是真的很好。”

 

柳莲二的视线缓缓挪到了他的脸上,那其实是一个有些漫长的过程,像是一座粉红冰山浮出水面,温暖阳光下能看到略显锋利的横截面,是冻住的一团火焰。火焰在闪,但被封在冰里,看起来也没有丝毫融化的可能。

 

“人是很复杂的。赤也,”在他们同居一屋檐下的不知道第几天开始,柳莲二开始叫他的名字,省略掉了姓氏。父母对切原赤也而言的确是遥远的模糊的回忆,甚至不足以支撑起任何具体明晰的感觉,名字甚至也是在被柳莲二叫出来以后,才被赋予了某种崭新的意义,从他单薄的,看起来略显苍白的嘴唇里飞出来,像是在风里振翅的蝴蝶,“你只看到一面,但更多的是沉在水底的,你发现不了。所以不要太相信。”

 

切原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打了两把游戏以后去洗漱,出来的时候整栋大厦的广播都在播放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流行歌曲,中文歌,切原赤也听不太懂,他只是跟着旋律慢慢悠悠晃回沙发里,他看到窗外的天空。天空是灰蓝色,星星是灰银色。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像是车窗外路过的风景。他自己好像也坐在车上,不断地远离现在的一切,又不断地向未来奔赴,而等不到一个完整的定局。

 

他在半梦半醒里被雨声吵醒的时候,看到窗外的对称的白色闪电,忽然想到,这又是一个隐喻,他和柳莲二的关系也是这样,不断地在离开,又不断地要奔赴,去与留之间,就是一片无法被颠覆的山海。他想到自己之前的梦境,现在想起来的也只有挂在天上的纸折的月亮,和飘飘然飞起翅膀的,在山和海的阴影里不断飘移着的蝴蝶。

 

雨下了一整晚,直到他们两个人在竞技场附近的餐厅又遇到,积水还是没有干透。人工降雨是随机的,雨水的成分在沉淀以后泛着淡淡的玫瑰色。他看着积水里倒映的,他们有些模糊斑驳的面容,耳边传来的是柳莲二的声音。他在说的都是些切原赤也听不懂的数据问题,关于下一场对战他们有可能遇到的积分榜前二十名的某几位,他听得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柳莲二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他才发现,下一秒他差些就要撞上灯柱。

 

五颜六色的信号灯的光迷离笼罩在他眼前,他说了一句乱七八糟的话来化解尴尬:“今天的风闻起来好像蛋挞啊。”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知所谓的幼稚。浅浅的玫瑰色涟漪里,柳莲二稍稍侧过脸看他,眼尾勾起来,锋利也是温柔的,像是覆盖着霜雪的鸢尾花——被他注视着,切原赤也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频率快到好像下一秒就连肋骨都能震碎。狼人的体温偏高,心脏构造也与人类不同,跳动得这样猛烈的时候,温度整个升高,他现在和火山灰都差不多——但切原赤也还没有想清楚在他心上龙卷风般盘旋的一切的可能性,柳莲二已经说话,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

 

“今晚吃蛋挞好吗。”

 

004

 

近来随机的降雨几率增大,几乎只相差一两个小时,就又会下雨。世界被连绵的雨声包围,雷声听起来都像是在擂鼓,雾气弥漫时雾航灯就开了,浓白的雾气被五彩的光线穿透,像是在雨水里绽放出的柔软的花。切原赤也坐在玻璃窗边,拿摇椅当桌子用,还在咬苹果——月亮在云层里肉眼可见地逐渐圆满起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跟着沸腾。

 

满月夜对狼人是一种慢性折磨,他早就已经习惯,像是蛰伏在身体里某种疼痛的暗涌又再复苏。但今天显然有些不同,也许因为环境的改变。沙发他原本睡习惯了,现在好像睡在生硬的花岗岩上,黑暗变得比往日薄弱得多,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一点纤细的光线,嗅觉也变得比往日灵敏。比如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都是因为他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那是属于和他朝夕相对的,如今这个屋檐下的另外一个人——以前他也并不是闻不见,但此刻却像是被放大了几百倍,甚至让他感到某种抵触的疼痛——橙花,茉莉,柑橘,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属于花朵,又好像只是属于柳莲二这个人的特殊的气味。

 

他在客厅里兜圈,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空间好像在此时折叠,又再被展开,连同他的心,都像是被填满了欲来山雨的云。重叠又被撕扯,散开又重聚。他兜一个圈,心头的暗火就烧得更旺。空间的扭曲和重叠过后,那扇门都像是两张轻飘飘的纸,他循着那股香气,走进了他之前从未涉足过的那个神秘而庸俗的空间。

 

因为今夜是满月,雨停的一瞬间,一向黯淡的月光比以往明亮不少,投向安睡中的那张柔和面孔。他的眉眼和脸庞的弧线在晶亮闪烁的碎片点缀之下,像是被沉进了星河,有漂浮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也像是跋涉过花与水的船。

 

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他不清楚,但看到黑暗中那张百合清柔的面孔,却在那一瞬间,好象浑身的血管都在扩张,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燃烧过后再又被填充进去,幻化做沸腾的五彩斑斓的泡沫和带有粗粝质感的烟草香气,他在这些幻觉里一点一点地下沉,又觉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梦。

 

在这一刻,他忽然好想吻柳莲二。

 

无论是血管扩张般的疼痛,庞大的虚假的抽搐,还是头脑快要粉碎成漩涡的晕眩,抑或是最原始的,不需要寻觅任何意义的心脏的高热,都无法解释这种凭空浮现又好像由来已久的亲吻的冲动。再或者,无论是同居人,抑或是未来的搭档,特别也好,重要也罢的关系,都不是可以容纳这个吻自然地发生的关系——他在这一刻感到某种足以笼罩他整颗心的平静的失望。又因为太平静,太漫长,以至于他甚至无法超脱。他只是静静地停落在床边,看着月光和云翳的阴影里那张清冽的脸,像是在观察一朵自然生长的花朵,光线不同,角度不同,眼光不同,甚至一阵风,一场雨,花朵的纹路看来都会很不同。他一时觉得柳莲二的眉眼舒朗,一时又觉得缱绻,他一时看柳莲二是覆盖着霜雪的鸢尾花,一时又觉得他是被风吹过的散着光的星星。

 

他就这样坐在床边,等到晨光熹微,人工的太阳在云层里显露出威力,不下雨的时候,光的程度丝毫不强烈,这就像一个平常的早晨,他在地底的电影院里看那些上个世纪的电影然后缩在椅子里昏昏欲睡,醒过来看到黄昏光影里一朵纤细的花摇曳在风里,投下一点斑驳的阴影。他忽然在柳莲二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花朵的影子,半透明的梦,旋转着盛开,白色的风车,轻盈的一片云。

 

周遭的空气好像在这一刻开始溶解,陆地化作浓郁的奶油,他不断地陷落,滚烫的火焰灼烧着他的心脏,他恍恍惚惚想起有关于人类起源的种种传说,据说女娲用泥塑造出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被摔打,被捏造,又再次溶解成了泥土,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和柳莲二的不同,即使在一片发光的白里,在他的心脏不断升腾起的火焰里,他和柳莲二一起在融化,但对方是被春风吹得快要化开的冰,但他却是泥——对方是云,即使沉到地底最深处,他也只是暗夜里不断流淌而过的河。

 

那个吻在这样的天旋地转的迷茫里最终没有落下。切原赤也落荒而逃的时候,遮挡住他的视线的,是窗外的黯淡的月亮投落的巨大阴影——是什么在摇摇欲坠,他竟然寻觅不到出路。

 

他跌跌撞撞地闯出门去,单薄的被子和柔软的枕头不足以隔绝那种燃烧的感觉,视线里一片水蓝翻涌出波浪,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封闭的房间,冰冷的液体把他覆盖,浸没了他的神经。水沸腾过后会恢复平静,但是平静的一旦淹没,原来更无法逃脱。切原赤也被这种淹没的感觉控制,挣脱无形的枷锁,是在天光又一次亮起的时候,他看到人工降雨在随机的斑斓的光线里折射出彩虹。弥漫的雾气里,一个念头随之轻飘飘地降临,他想——如果说,喜欢一个食物就想要吃掉的话,比起填补空虚的饥饿,最重要的还是品尝到味道,那么,对于一个不可能被全面吞没占有如食物般的人类,吻是不是就意味着爱呢?

 

他说不上来这种滋味,只觉得好像心脏上有谁撒了满满一把跳跳糖,酥酥麻麻的,但是又有点疼痛,说不上来的有点痒。人类会迷恋疼痛吗,他找不到答案,但他是狼人,狼人的先祖到了满月之夜就发神经病,从这个角度看,怎么样都不会很奇怪。切原赤也从那个时候就领悟到一种道理,他都不需要琢磨就知道事实如此,那就是,迷恋一种飘忽的状态和感觉,比迷恋一个固定的对象要安全得多。他又翻个身,软绵绵的枕头靠在他的身上,像是某种轻柔的抚慰,他在半梦半醒里,忽然又想到这个问题——他想到了自己在电影院刚看过的电影,太意识流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明白,只觉得自己被从固体敲碎化作了液体,然后又从液体被凝结成为固体,在这样的反复里,他听到带有某种陌生质感的声线说着他同样无法完全明白的台词,那个声音说:“有的事情,如果已经过去,不能再拥有,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不忘记。”

 

可是,记忆又是多么残忍的东西,已经过去的都无法被消弭,也就成为对往后的人而言永远无法推翻的距离,彻底睡着以前,切原赤也才想明白,从那片茫然的雾气里抓住自己真正在意的根源。也许说到底是因为他在想——你也有想回到过去,重新拥有,即使做不到也会紧紧拥抱的回忆吗?在你无法被推翻的过去里,你有真正珍惜过什么人吗?

 

柳莲二是一个善于去接受的人,任何的事情,他都总能把负面的感觉压到最细小,落空的失落感他从来不去接住,对待它们如同错过餐厅最后一份特价黄油面包那样的平静。但是,切原赤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如果错过了特价的最后一份黄油面包,整个人就像一朵快要被阳光晒得枯竭的吊钟花。柳莲二把一杯桂花芋圆豆乳递给他,顺带摸了一把他的头发。他抿一口豆乳,心里既有对被当作小孩子的不满,又为因此可以被理所当然地照顾生出几分微妙的欢喜来。但他晃了晃脑袋,依然无法把那些粘连的思绪挥舞出脑海。刚刚才得到了具体的参赛名单,他们的对手是来自漂浮的另一板块的青学的对手,而那个名字,切原赤也很熟悉——在他提前预知的搭档的个人履历上,就曾经出现。那样淡淡的金色,并不算耀眼,不知为什么,切原赤也却记得很牢,而最糟糕的是,当再次想起来以后,就像是浸透了厨具的油渍污垢一样,总是无法彻底抹去。

 

就真的很讨厌。

 

切原赤也用叉子戳着芋圆,太用力了,但是芋圆充满弹性,怎么都不能正正好地被戳到,他发了狠去戳,手一歪,叉子甚至都快戳到自己的手指。然后他感觉到手腕上传来的一点稀薄的温暖,他抬头,窗外雨停了,人造的玻璃,人造的雨水,靠窗站着的柳莲二好像也在哭,一只被沾湿了的,像是刚被从月亮里捞起来的一只纸蝴蝶。切原赤也一下顾不上别扭了,一切的不开心都过去了,他想,即使只是暂时的,在之后的任何一个时刻又会再浮现,但至少这一刻,他只想着关于柳莲二的心情。

 

“前辈在伤心吗?”

 

省略了姓氏是因为不想叫前辈,但又犹豫,到最反而是姓氏被忽略掉了,一朵轻飘飘的花,花瓣被他咽下去了,他唇齿间是桂花清冽馥郁的味道,但也许是碰碎了花瓣的脉络,到最后液体流淌而出,又再从液体凝结成固体,他感到一种无限接近于死亡的爱意。好苦,但是能够辨析出什么是苦,或许是被更丰盛的甜美包裹过,至今仍然有一些温存地流连在他的心扉。

 

“没有。是你在伤心。”

 

切原赤也觉得柳莲二有时候讲话有种奇妙的韵味,比如切原赤也曾经见过他手上戴着的戒指,很朴素的,没什么新意的款式,一个银质的指环,在钻石都已经沦为廉价品的今天,没什么出挑。但刚好切原那天看了个历史纪录片的节目,提到以前人类的婚姻制度,提到婚戒,他就很随意地伸手去握住柳莲二的手指:“婚戒是戴在这根手指上的吗?”当时柳莲二的手指抖了一下,眉毛皱起来,但很快舒展了,他反过来握住切原赤也的手指,摩挲的几下是很细微的,也可以当作是顺手的无意之举,切原赤也却觉得自己的手指都成了橡皮软糖了。然后柳莲二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好几下,齿轮转动,纤细的白蝴蝶飞出来,他说:“这个不是婚戒。”

 

——我说的是,如果是婚戒,是戴在这根手指上吗?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的婚戒。现在又已经没有婚姻制度了。但这句话有一种奇妙的,带有弹性的空间,好像在说,这个不是婚戒,还另外有一个婚戒。或者,这个不是婚戒,但可能他会想要拥有一个婚戒。反正什么都有猜测的空间,而猜测的正确与否又不会揭晓。人类的想象力是很贫乏的,纪录片里很多过去的小少年发表对爱情的幻想就到结婚为止——而切原赤也的想象力是贫乏和不切实际兼而有之的,所以他想,爱是什么呢?不会是人工降雨,也许就是自然而然的降雨吧?但现在已经不会有了,所以说——我的爱人呢?

 

“我没有伤心。”切原赤也又开始胡扯,继风闻起来像蛋挞以后,他又说了一句,“我想去看日出。”

 

“嗯?”那点模糊的破碎的疑问词从他脆弱的咽喉里挤出来,切原赤也才把注意力放到了柳莲二的咽喉上,对于狼人来讲,这里的确是最值得被攻击的薄弱的部位,但他在此之前都没有真正地注意过,他总是更喜欢看柳莲二的眼睛,即使对方总是习惯性地眯着眼睛。他在这个留意到了的时刻才意识到,他之前的有意忽略是因为看着柳莲二的咽喉的时候,会涌现起残留的动物本能,那样凶猛的攻击性即使不化作实际的行动依然教他心惊。他在这个时候意识到,原来他这样的莽撞又笨拙的人,对外界而言总是像是不懂得思考的人,也会有这样看来苦心孤诣,但其实发自内心的温柔,那好像只是寄居在他身上的某种生命,只会在有关于柳莲二的事情被激活。

 

“如果这次我们赢了的话,一起去看日出吧。”

 

切原赤也反而在这个时候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扳动自己的手指。最开始的初衷只是想要把自己身体里四处流窜的那股焦躁给发泄掉,但是情绪发泄过以后,总会留下些什么,时间也无法把它们全部蒸发。切原赤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沙漏,粉色的,蓝色的,粉蓝色的,总之是看起来温柔可爱又有点脆弱的颜色,但从中流淌而过的,不是属于他的时间,而是属于柳莲二的曾经的,他们谁都无法回去,无法追溯的过往。

 

他去不了,柳莲二也去不了,但他为此也生不出任何的庆幸。如果柳莲二只是被迫在往前走的话,即使和他并肩的那个人是自己,也会觉得很难过的。

 

“柳前辈,你自己有什么愿望呢?不是关于我,不是关于任何别人的,只是你自己的愿望——有吗?”

 

切原赤也在眨眼睛。他眨眼睛的时候像是在记录什么,随着长睫毛摇曳,就有蝴蝶扇动翅膀飞了出来。但他对自己的这种脆弱的流露是毫无自觉的。

 

“我想要看雨。”

 

柳莲二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阻止他的小动作,他的动作轻柔,雪花无声地覆盖。

 

人们念旧的同时也会向着新的事物追寻,这好像已经从默契快要演化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规律,但是,对于已经过去的事物,妄想比出个高低似乎也是一件很无谓的蠢事了。

 

那些老旧电影里会说,我现在爱的是你,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来日方长,我们一起展望未来不好吗。没有不好,当然很好。只是会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从心脏的边缘冒出来,所以现在在你的心里,我会比较重要吗?还是仅仅因为我是现在进行时呢?他当然知道这是自讨苦吃的比较,但他做不到让自己停止这种幼稚的比较——

 

“雨?流星雨吗?”

 

“不是。”柳莲二很认真地说,他给出一个切原赤也很不熟悉的名词,“气旋雨。”他说,“就是一种自然形成的雨。我想要看到真正的雨,而不是人工降雨。”

 

——这就有点难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还怎么可能下雨呢?

 

切原赤也晃了晃脑袋,很认真地看着柳莲二,抬头的姿态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依赖:“柳前辈,你说我们会赢吗?”

 

“会啊。”

 

柳莲二的脸浸在五颜六色的人造太阳的光彩里,像是雪雪白的柔软泡沫。

 

“我想要赢。”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坚定的,又好易碎。像雪,太靠近了就会融化,可是离得太远就无法给予保护了,切原赤也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像是被某种胶着的液体包围。他只能反手握住柳莲二的指节,像从深海里打捞起来的唯一的一枝花。

 

005

 

那场决斗最终还是赢了。当然,绞杀恶魔变成把对手打进医院这种事情还是太超过了——恶魔化也没办法啊。带去的蓝花楹是假的,但是据说原本是只生长在夏天的花。但现在早就已经没什么自然生长的花了。这种用药水养出来的花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自然,蓝紫色的好一些,所以切原赤也选了蓝花楹。

 

他总觉得自己其实还挺有诚意的。老实说恶魔化结束以后,他就不会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了,虽然说真的,他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悔意——纯粹从感性上来说是这样的结果,理性上当然也知道自己是错了。但被感性揪着有些心有不甘,他把蓝花楹送过去,乾贞治这个人倒出乎意料的好说话,聊了半个小时,已经连怎么做红豆汤能更好吃的秘方都分享给了他了,切原赤也才干巴巴地问出一句:“柳……柳前辈喜欢喝红豆汤的吗?”说完又差点把自己的舌头都给咬下来。

 

对面的人包得像个木乃伊,千千万万年前的古老传说里的角色。但是缠着的绷带是不能阻止他微笑传递出的那种带有微妙的包容意味的慈爱的,他说:“可能呢,回去试试看呢?”

 

奇怪,如果他表现出对柳莲二的亲近和了解,切原赤也当然会很不痛快,但如果他只是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切原赤也又很不开心——他承认可能在他受的恶魔化的刺激里,这是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划清界限,袖手旁观,真冷静,真成熟,然而那样的例行公事的官方又教他替柳莲二不值起来,他一向不是个善于共情的人,所以他也不怕柳莲二疼,只是那种疼痛会真实又深切地反映在他的身上,像是某种无法转圜和逃避的复刻,他不能更痛,也不能不痛——所以比起疼痛他更惧怕别的,比如说,带着满满的光与热最终却无从降落。这种惶恐深深地摄住了他的心脏,倒让他忘了探究,世界上的感情有千百种可能,飞不起来也要在风里保持平衡难道会是更快乐的事情吗?

 

走出病房的时候切原赤也还在想,不要做红豆汤了,做桂花酒酿的芋圆好了,他相信黑市卖的那种美食速成剂也比乾贞治给出的菜谱靠谱得多。为此他甚至还生出几分雀跃的期待。他想,的确,我们可以试着开始下厨,然后一起过一些通俗的生活,千百年前的人类大概就是这样的,可以一起打游戏,一起吃甜品,黑市也许有古老的汽水的配方,便利店有卖跳跳糖——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切原赤也觉得很快乐,又想到临出门前柳莲二把装有导航仪设施的手表交给他,但又叮嘱他,如果实在找不到路,直接让系统联系他好了,他们现在已经是绑定的搭档了。

 

——如果他没有提前到家,如果负责去领取奖励到达顶楼天堂的柳莲二早点回来,他就不会收到那份实验中心寄回来的报告——他就不会看到,那在他看来如同那些充斥在他的血液里的药剂一样冰冷的字眼。

 

“有关第三代狼人的培养计划……恶魔化增强攻击性……数值及负面影响……”

 

切原赤也断断续续看了好多遍,不知是否该庆幸阅读理解本就不灵敏,总之轻而易举看完,也轻而易举模糊了好多的词语,关键词在他的视线里旋转,消散又重新成型。

 

那天他离开了很久,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选择去到了系统疾控中心。他刷了卡,画面上出现了他们的头像,作为胜者他和柳莲二的头像边框都点缀有一圈淡色的小雏菊。切原赤也忽然有点好奇,雏菊的花语是什么?他不知道,除了药剂培养出的花朵以外,所有自然生长的花朵都只在顶楼的天堂的花园。那或许也已经不算是自然生长的花,只不过是一种巧妙的,观赏与饲养的被杜撰出的美而已。连幻觉都不是,幻觉多珍贵。

 

他看着画面上不断滚动的金币的声音,作为胜者,他们可以得到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原本由柳莲二代为转达。他的愿望是希望能尝到一顿丰盛的大餐,囊括各国最具盛名的美食的那种,说来也单纯,他并不知道柳莲二的愿望会是什么。但现在他想换一个愿望。

 

由本人来进行关于自己愿望的撤销,在系统将愿望实现以前都是有效的。

 

绿色的光标键不断跳跃。冰冷的机械音说。

 

“雨。我想要气旋雨。”

 

006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或者你希望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你一遍,那也可以。”

 

窗外的雨水好像全都洒到了室内,沾湿了他,他整个人像是一朵单薄的纸花,被雨水沾湿以后就成了一条船,因为寻觅不到愿意停靠也能收容他的港湾而在轻微地颤抖着。他的局促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害怕。但无论他紧张或害怕的是什么,切原赤也都不敢联想到他自身。充其量只是与他有关。柳莲二总有这样的本事,他自己身上发生的好事情,别人倒比他开心,别人若是有什么痛苦的事情,他面上不显,心里的感应却比谁都深。这就是这段时间以来,切原赤也对他的认识。

 

尽管现在有了这样的前因,但或许是叛逆,或许仅仅是一种任性,现实越是证明他可能是猜错了,他就偏偏越坚定不移地想去相信。

 

“那你说吧。从头到尾说。我都想知道。”

 

空气里还充斥着海盐焦糖的味道,但其中仍然能够捕捉到一点纤细的橙花香气。那是来自于柳莲二身上的气味,身为狼人的切原赤也嗅觉极其灵敏,从前他并没有不适应,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这样别人不会察觉的气息是种浪漫,但现在,好像狼人的身份,他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液都成为原罪。

 

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在痛的。只是他痛得太久,自己已经习惯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忽略了。现在这种绵长如呼吸般的隐痛忽然被点燃了引线,火花一下爆开——

 

“前几代的狼人是自然繁殖,但它们都有一些不被认可的问题,不受控,野性难驯,攻击力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但当时恶魔肆虐,情况不容乐观……所以我们在研究怎么样改进基因。而你们这一代的狼人……就是在我们的基因改造计划里的……我真是太蠢了,我发现这个计划可能有副作用以后,就想要叫停,但是来不及了……根本天堂的人不会理我的意见……”

 

“所以,你离开当时的搭档,来到立海,也是为了惩罚你自己,对不对?”

 

“我没有什么好惩罚自己的。我连制造痛苦让自己逃避愧疚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当时这个计划是我主笔,但是有那么严重的后遗症,所以我,”柳莲二面无表情,但是身体颤抖的频率却愈发剧烈,他眼帘低垂,整个人都像飓风里一只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单薄纸船,“所以我有试图喊停……反而成为了当时天堂针对的对象。”

 

“不过你说的对,或许这真的是惩罚,是上天要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我不配拥有朋友,固定的搭档也不配……我知道你们这一代的狼人,到最后顺利出生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也可以说,我从你出生起就认识你了。那个时候我也才十几岁呢。”柳莲二说到这里苦笑起来,他转过脸,一缕发飞起来,他看向窗外的暴风雨,少了人工降雨的五颜六色,看起来有种茫然的似曾相识的陌生,“我离开青学那个板块的时候,也是下那么大的雨。”

 

忽然感到沙发有浅浅的陷落,柳莲二还来不及把脑袋转过来,就感觉到一点轻浅的暖意吹拂过他的脸颊,是指腹擦去了眼泪,湿润又干燥,到达了极限。

 

没关系的,无论是孤身一人也好,还是负隅顽抗也好。临时的搭档伤的伤,退的退,也有的粉身碎骨,化作血肉模糊的一滩。他已经记不清换过具体的几个搭档。每个人都只是模糊的影子。但是切原赤也不同,他从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是一个没有显露出攻击性的小动物起,自己就已经在关注他。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正值得自己关心的,好像一直以來也就只有他。疼痛,饥饿,孤独,让人保持清醒的方式说起来都不那么愉快,无数个在自己能够触及到的最高层的天台,他看到五颜六色的人工降雨。那样的颜色让他睡不着,美丽的让人愉快的东西反而容易影响到他脆弱的神经,从心脏深处浮现出颗粒感。

 

他依赖雨声的白噪音,他睡觉都要开一盏灯,但太美丽的光,太纷呈的色彩,太耀眼都会让他难过,从生理到心理,他整个人都成了漂浮在空气里的无主孤魂。

 

切原赤也看着他的侧脸。

 

他们明明在讨论关于生死,命运,世界,诸如此类的大事。但也许是因为缺乏成为科学家的天赋,他所想的和这些完全无关,强烈的痛感让他觉得自己被不断压缩,成为一张单薄的纸,成为一根纤细无比的线,最后勒住心脏,又冷又锋利的钢索,疼痛都要沁入骨血。

 

——他有见过真实的柳莲二吗?真实的柳莲二有过一刻向他敞开吗?如果说,他一直都在被这件事围困,他睡不着是因为这个吗,夜晚偷偷地哭是吗,传说中背着搭档偷偷离开的真相也是这个吗?不知为什么,切原赤也忽然感到一种庆幸,从痛里蔓延出来,一种不正义的快乐。假使残酷也只是针对他自己而已,他就一点也不在乎了。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的痛苦是因为我,对他的生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的那个人是我。他想到自己看到的柳莲二十几岁时候的照片,还带点婴儿肥的脸像柔嫩的花苞,妹妹头搭配齐刘海,头发比现在长一些,一些还没有完全被平复了波澜的温柔。那个时候他还有天真,但忧郁的底色是抹不去的。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

 

“柳前辈,你喜欢喝红豆汤吗?”

 

切原赤也以前不懂什么叫词不达意,笨拙的时候也会觉得不懂得运用语言,但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非要用语言才能传达的事情,不能尘埃落定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做一只被风吹得叮铃咣啷的风铃。但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成了火焰,快要枯萎又仍然在挣扎,后悔没有靠近给予温暖,但也怕如果不拉开距离会灼伤了他——“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他对上柳莲二投向他的目光,一直因为长睫而显得毛茸茸的,伤心的红眼睛。

 

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能接近真实的你,我就会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也更多地感受到真实的你的温度,把真实的爱传递给真实的你。但如果是真实的你,就不会让我靠近吧。那个时候的你不需要任何人,又或者说拒绝一切人。

 

那么或许现在才是最恰好的时机。

 

切原赤也下定决心,反握住了柳莲二的手腕,单薄皮肉下脉搏流淌像一条暗流涌动的河,河水几乎把他沾湿。原来河流也只是覆水,但河流是不需要被收回的,只要静静地积累就好。柳莲二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在发抖,但世界是虚化的,其余都难以感知,他只觉得自己成了八音盒里旋转不停的木马,巨大的空白的晕眩占满他的头脑,然后他就这样被摇摇晃晃拽进一个拥抱里。

 

很早以前,他还是十几岁,刚来到立海的板块的时候,就去竞技场见过切原赤也比赛。猎杀恶魔本质上只是那些天堂高层的恶趣味,但为了争取足够的生存资源,只有在斗兽场挥霍生命,说来如果是热血漫画的情节或许作为旁观者会沸腾,当事人却只有悲凉而已。人能逃离的都不是真正的命运,至少柳莲二知道自己是作茧自缚。空虚和没有确切事件触发的焦虑交织出一张网,他被围困,无法入睡又倦极的时候,皱巴巴的胃,牙齿也在隐隐作痛,在一片昏沉的灰里,他看到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从最底处浮现,像是穿过暴风雨脆弱却始终一息尚存的蝴蝶。或许早从那个时候,一种遥远的相似性,一种未成形的胶着的矛盾就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直到深夜的便利店,营养剂做成的糖果货架绘制成五光十色却没有温度的森林,少年懵懂凝望他的眼神过分无辜,万年前的星辰原来都坠跌在他的眼睛里。让人清醒的东西总是不那么愉快的,就从这一刻起,暴雨也开始燃烧,被麻醉的感觉伴随着梦幻的晕眩,柳莲二才真切地意识到,原来有时太盛大的温柔也会是一种倒转芒刺的痛。而他此刻伏在明明是受害者的怀里汲取一点安慰。他深知这是如何卑劣的行为,但却在煎熬中试探——从前他没有想过自己原来会是这么沉溺于感情的人——日常的生活说来这样简单,他们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但是,只要感知到切原赤也的存在,就觉得安心。

 

他伏在切原赤也肩膀,感知到那只手沿着他的手臂挪到了肩膀,随后是他的脖颈,一寸一寸的骨骼都被他拿捏在手里,他在那一刻无可奈何地软化,但那好像又是他意料之中会发生的,从第一次他给切原赤也开门时看到走廊里彩色的机械蝴蝶挥舞着翅膀,铺陈开一片梦幻泡影。

 

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了——他是只要愿意,在任何关系里都能占据上风的那种人,但是对切原赤也他就没有办法。愧疚当然是一种助燃剂,但何尝不是一种深切的隔阂?他偏偏想要用来做他抗拒不了欲望的借口。但是,人类感情用事,被爱意软化,轻薄又再被拯救,又算得上什么罪无可恕的事情呢。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

 

但是,释怀并非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替自己开脱狡辩这样的事情不仅仅是卑劣而已,事实上任何试图证明切原赤也所受伤害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严重的所作所为仍然还是让他更痛。

 

比人类体温略高一些的狼人的体温带着手指指腹柔软皮肤下脉络的跳动,鲜活的,蓬勃的,好像能够融化全世界所有的雪。被熨帖过的地方,眼泪也蒸发掉了。

 

“我们一起逃跑吧。”

 

切原赤也这样说。

 

“去更遥远的地方。去找自然生长的花,不是营养剂做成的跳跳糖,去看日出,去看彩虹,流星雨。找上个世纪的游乐场坐过山车——啊,摩天轮,应该是摩天轮对不对?”

 

切原赤也说的却根本是不属于此间的梦话。

 

“或者就停在这里,现在这一层楼。我会试着学煮红豆汤,或者其他的,随便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会尽力去做的——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你不要哭啦——雨没有停以前,不管逃到哪里去雨都还是会下的——但是如果你想要逃走的话——我会陪你一起。”

 

“否则的话,再不然就留在这里,一起等雨停好了。”

 

007

 

满月那天,逃跑似的离开柳莲二的房间的切原赤也像一滩快要彻底融化的奶油躺倒在地毯上。他其实醒着。狼人的触觉在满月之夜最为敏锐,他听到那天悉悉索索里像是在流水般的夜色里向着他靠近的柳莲二的脚步声,感应到在片刻静止以后向着他靠近的,被风吹皱的玻璃纸般的呼吸频率——像是小石块扔进池塘里荡开的层层涟漪,毛衣袖子被勾坏以后散落的纤细,就在他忍不住要睁开眼睛的前一刻,一只蝴蝶挥舞着翅膀飘飘悠悠地飞过,停落在他的嘴角,仿佛是灼烫的星火溅落。

 

——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再更早的时候,在他从系统调出来的资料看到那张照片,在他听到有关于柳莲二这个人的传闻,这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更早以前,是在某场竞技比赛,当时的搭档临阵脱逃,他逞强一个人挑战两人份,只为了将系统给予的奖励收入囊中。结果是就连恶魔化的能量都不足,整个人都被掀翻在地,浑身的关节好像都要碎裂,血肉都要溶解——

 

在意识最游离的那刻,他看到靠近观众席的栏杆前扑上前来的,陌生又熟悉的人。明明那样高大却又纤细的柳花般的少年,那样满含悲悯柔情的眼神——那一瞬间,在竞技场昏暗的光线和破了一角的屋顶显露出的黯淡星光下,切原赤也只觉得自己快要化作堆叠的泡沫向着天空飞去。

 

那样专注,温柔又美丽的充满了易碎物质的眼睛,他后来再也没有发现过,但是那一刻他捕捉到,他就不能·当作自己从未见过——

 

“没关系,”切原赤也在暴雨中抬头,这次是他握住了柳莲二的手,“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永远陪着你的。”

 

世界还是很昏沉。生活还是颠簸得并不剧烈却永远不会停止震动的琐碎,但是少年眼睛里的蝴蝶被装上了玻璃的保护罩,思绪如同纷扬的礼花,飞过暴雨燃烧的夏日,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以前,在所有的释怀和原谅的疗效都还没有发作以前,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学会怎么样分辨铃兰和风铃草,怎么样用彩纸按照植物百科折出更逼真的蓝花楹,搞清楚蛋挞,红豆汤的配方——

 

然后再在冬天,蜷进彼此的呼吸里寻觅化蝶的机会。


008


“你从系统兑换的奖励是什么?”


“是戒指。”


Fin


烂尾了我知道,你看完觉得虚度光阴的话建议再看一遍(不是


好了我去写别的了。从六月鸽到八月,只能说不愧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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