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柳生仁】狐狸你今天愉快吗

狐狸今天你愉快吗

 

平淡流水账/久别重逢的无聊推拉

 

还是我流电视台背景/演员狐狸和作家柳生)

 

ooc都归我/人设随便你想/拖延症让我不好意思说这本来是个生贺233333

 

000

 

绝情路边同愁异客竟得到是你

 

001

 

柳生比吕士走进电视台的休息室时候,第一眼就望见了靠坐在窗边的青年。标志性的银蓝色长发,红绳松松地束了个辫子,散在肩颈部有种近似烂漫的温柔,与之相对的,是他单手托腮的小动作,一双眼懒懒垂着去看摆在面前的方口玻璃杯——里面盛着的淡粉红的液体影影绰绰映着他的脸颊,像只很温存的蝴蝶。

 

他穿的衣服和从前喜好偏向的款式也差不多,宽阔的牛仔外套,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躯愈发显出一种单薄。信纸,玻璃刀,水晶球里闪着光的亮片雪。他脸上是和这种表露出的氛围相得益彰的一种百无聊赖的慵懒。走近了发现他里面穿着一件杏色的高领毛衣,海马毛的衣摆探出牛仔外套,边缘毛茸茸的,又显出有几分可爱。

 

秋日午后的自然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暖色调过渡到冷色调的一种温润的明亮质感。离得越近,柳生越觉得恍惚,像是每走一步,都是更靠近了三年前,时光是肉眼所不可见,但每一寸的延展此刻却都在他的心里不断地重新蔓延。刹那之间,他像是茫茫然跌入了一团白雾里,又乘着风回到了好几年前——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好像也是差不多的角度,在学校天台。远处是巨大的雪白风车,随风摇曳,顺带卷起零星的一些野花花花瓣。他坐在那里,裤管和鞋帮之间露出一截纤细清癯的脚腕,像是只停栖住的半透明的闪光蝴蝶。

 

柳生把自己的位置定在距离门口最近的沙发里。窗边的位置其实很空,他却没有坐下。现代人用来掩饰自己的工具有太多,手机无疑是其中之一。屏幕的蓝色光线幽幽发散,他打开了几个软件,无聊的空白网页,打开又关闭,最终还是顺着那条线蔓延出去,对上了窗边的那个人。明明是坐在光线最充裕的地方,但他整个人像是一团快被晒融化的雪,那种苍白仍然是不够明亮的,像浮着一层浅淡的银灰色。

 

那杯粉红色的饮料没动多少,青年依然维持着和刚才一致的动作,唯一不同的只是他把牛仔外套脱了下来,盖住了自己,以至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这在视觉中营造出一种错位的陷阱,柳生误以为很安全,就放任自己的目光更长久地停留,结果,蝴蝶从牛仔材质的外套里飞出来,翕动着翅膀飞来捕捉到了来自角落的这道目光。

 

真被发现了以后反而没有什么紧张的表示,一瞬间时间的流淌好像都被调慢了速度,空间都起了一些细微的褶皱,像是谁捏住曲线打了个很松散的结。柳生能听到和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缓慢又迟钝的,频率是靠撞击在肋骨而被传递的。那双眼睛在捕捉到他的目光后忽然弯起了一点温和的弧度,蝴蝶的翅膀在风里洒落闪亮的鳞粉,扑扑簌簌,一路都是晶莹。

 

那是个没有任何深意的,很单纯的笑容。就像只是看到他,很开心,所以就这么纯粹地笑了出来。在过往的记忆里,仁王雅治对他笑过很多次,展现过很多个笑容,但这样不带有掩饰或是其他用意的笑容也是屈指可数。柳生感到浑身僵硬,像是被定格又被凝固,然而一颗心却像是快要融化的草莓冰激凌,那些粉色苏打的气泡在他心口不断地冒起——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是个很没道理的事情,也许是以前做搭档的时候养成的习惯留下的后遗症,他们的情绪并不同步,所想的事情也从来都不会完全重叠,但却总能引发触动彼此的频率,所以两个情绪很少向外坦露的人一旦流露的时候,无论是哭是笑,另外一个人也总会有相应的反应。

 

所以现在,仁王雅治笑,他就也跟着一起笑——没头没脑的,意识到笑容张扬又消散的瞬间,紧绷起来的每根神经和一整个灵魂好像都在风尘仆仆后被温泉清洗。总是在放松以后才意识到某种沉重原本是真的存在。这一刻真正轻盈地漂浮起来,忽然觉得又有些崭新的勇气推动着自己向前。

 

在这个时候,原本就人不多的室内忽然又进来了几个人。都是不熟悉的,只见过几次的,在熟人里也都算是很普通的,柳生原本想要走过去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等着那些工作人员过来,他很礼貌地打了招呼,做出了回应,也就是这些时间差里,他眼睁睁看着角落里的那人站起了身,很快蝴蝶飘到了他眼前,空气好像也被蝴蝶振翅带起一点轻而浅的涟漪。

 

“比吕,知道你也会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声线连同笑容都一样,像是膨胀而鲜艳的彩色水气球,随时会炸开,然后会有无数礼花飞出来的那种,但是是虚张声势后的结果。因为太了解,一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所以才能听得出那藏匿其中的一点虚弱和惊慌。

 

“是不是应该说好久不见?”

 

伸手相握的那一刻,又像是被某种莫可名状的引力被拽进了神秘漩涡里,他像是借此又重回了往日的轨道,变成了被三言两语说得云里雾里又无法拒绝的那种没头没脑的中学生。柳生扣紧了那只手,大拇指的指腹压在那苍白手背上浮现出的淡青色的血管,某种流动的质感,柔软物质随之渗透进他的身体里。

 

“不用,我上周才在电影院看了你的新电影。”柳生想了想,虽然仍有些挥之不去的局促,说出来也太客套,但他还是决心说出口,“演得很好。”

 

“哦,那个侦探脑筋也不太正常,生活习惯又很古怪,我也算是本色出演吧。”仁王说到这里歪了下脑袋,同时耸肩,一个故作潇洒和无所谓的姿态,通常情况下下一秒钟他会做的是——柳生看着这个和自己预想中的鬼脸几乎分毫不差的鬼脸再次浮现在眼前,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卡通的,柔软的,显而易见夸张化的鬼脸,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很尖的下巴带有清冷的锐气,他整个人的身形又都很薄,更显得那种一闪而逝的狡黠,像是某种电光幻影之间的错觉。

 

“你又瘦了。”

 

“你看我长高了吗?”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好像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又化作闪光物体轻飘飘地下坠了。于是下一秒,柳生视线里这张清丽的泛着光晕的脸上笑容变得更灿烂了,从眼睛到嘴角,逐渐蔓延成为一阵粉红的季风,一朵浸透了苏打水,旋转着盛开的纸玫瑰——

 

“这些客套话,拿来填时间的话,就不要说了。你不累吗?”仁王说到这里,冲他抬了抬下巴。从前搭档的时候,不知道是为了显现他们之间的默契,又或者是纯粹出于某种神经质的戏剧性,想要追求某种艺术感,总之仁王雅治一直是掌握着节奏的那个人,他一向觉得如果说出真心话是很贬损自我的行为,往往想要达成目的,也会兜着圈,绕着弯子。

 

比如这个时候,他这种半真半假的吐槽式的抱怨,在过去都是会被柳生界定为撒娇的性质。

 

“还好,今天的确是起得比较早。”柳生朝另外一边挪了挪,让出一个足够的位置,等仁王坐下了才继续说,“所以是还有点困。”

 

不出意料的,尽管仁王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某种比起肉眼可见的变化更深地反应在他的心上,柳生知道他又一次吃瘪——从以前就是这样的,对付这样像是飞花般变幻不定的仁王雅治,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真地实事求是,反而能够让他迫降。

 

仁王摇了摇头,但还是很自觉地把半边身子靠了过去。他说:“等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眯一会儿好了。”有些被略过的问题是真的,比如说本来就清瘦的仁王雅治这段时间比之前更瘦了,是因为拍电影,需要贴近角色的缘故。那样嶙峋的骨骼,肩膀靠起来其实也不算舒服,但柳生很顺从地躺了上去,倒像是他在满足仁王的需要似的。手机被他摁熄了屏幕,放进口袋里,他整个人在一种并不浓厚的,烟雾般的倦意里慢慢被推向了质感粗粝的回忆边缘,又像是跌进了潮湿沼泽之中。

 

其实回想起来的一切都像是隔着布满水雾的玻璃窗,朦朦胧胧里他看到彩色的礼花,闪光的彩带,奇奇怪怪的魔术道具和仿生的机械鸽子,纸制的斑斓蝴蝶,那些全都是出自仁王雅治的手笔,他这个人低饱和度,做什么都泛着一种正在融解的雪花般的质感,但他经常用的那些道具,欺诈师的表演艺术,又的确都是太过鲜艳,和他这个人截然不同,反差太过鲜明。

 

 

仁王雅治十七岁被星探叫去试镜,然后当年就入围影帝,只在最后于金紫荆惜败于年逾古稀的前辈之手,算得奇迹。之后也是一路高歌猛进,他签约星梦影业时,这间电视台的负责人还是迹部景吾的祖父,以至于即使后来被发现他们自中学时就相识,也没溅起什么水花。对这样的天才而言,有些脾气是再正常不过,现如今玫瑰有刺也是稀松平常,最喜欢的就是看云也长出骨头,春风都要满布荆棘。仁王又不算是要顶天立地去撞南墙,无非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偏执作用在和他有关的事物上,属于尽管没有规矩,但还挺有魅力的那种范围。

 

而柳生大学时随家里人一起定居在加拿大,毕业后的工作是写推理小说,新锐推理小说作家里独一档的受欢迎,当然,现在新锐这个词也是已经可以拿掉了。他常年在加拿大,但还是隔三岔五回日本,所以说来好久不见,其实他三个多月前还和仁王他们几个人聚过餐。

 

像是这次,他们那么多人聚在这里,是为了一个新节目的策划。这节目的主人公只有一个,就是仁王雅治,节目名也借用了他的外号,取名叫《狐狸今天愉快吗》,大致是个和不同的飞行嘉宾一起完成节目组给出的要求的慢综艺。开会的时候,和仁王说的是很轻松的,吃喝玩乐就可以,但他没想到拟定的嘉宾名单里竟然也会有柳生比吕士。

 

柳生和星梦影业并非没有合作过,还做过他们一个电影的挂名监制。但他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因为他和仁王雅治的交情。但他总归也不算是完全的圈内人士,而且,隔着牛仔布料的外套,仁王触到那只手,刚刚才相握过的,却已经算是阔别已久的这只手,属于他少年时代自我意识最强烈,过剩到要突破一切边界的程度的时候总是在他摔倒之后搀扶他,在他平稳行驶的时候支持他的,他的搭档,他的,未曾言明却又连自己都无法否认的——他的挚友。他想,就因为这样才觉得要命的很。

 

他有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一寸一寸蔓延下来。睡意包裹的时候,世界都在很浅地摇晃,但仁王并不困,他最近的睡眠状态一直都很不好,但失眠状态下精神总是如同处处都是助燃物的地方冒出的火焰,把所有一切都烧到衰竭也依然旺盛。所以他知道,这种短暂的近乎于是摇曳的感觉,这只不过是受了现在近在咫尺的那家伙的影响罢了。他眼角余光原本只是很轻率地一瞥,但不知怎么就长久地停留住了,像是一种自己无法控制和阻止的陷落。说是让他睡一会儿,谁能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睡着。

 

仁王有点为这种理直气壮的状态震惊,但也只有一点点,他更多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像是浮游在一片柔软物质汇聚成的海洋里,一点一点下沉,像是被花与水的摇篮拥抱着。那是种他曾经如同呼吸般熟悉的安全感,至今也依然蜷缩在他的呼吸里。

 

于是当同样作为嘉宾的幸村精市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仁王雅治,柳生比吕士,自己的两位老同学盖着同一件外套睡得东倒西歪,互相倾倒着靠向对方怀里,发丝缠绕在一起,乍一看像是一簇簇烂漫葳蕤到近乎野蛮程度的蔷薇花——

 

真要命。幸村精市后退半步,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穿越时空回到了遥远的中学时代。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睛,稍微转过脸颊后,正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睛——仁王不负狐狸之名,只要笑起来就总有种介乎于故弄玄虚和虚张声势之间的莫可名状的神秘,但这次他眼里充斥着笑意,看起来倒全然是真情流露,像刚出生的毛茸茸小动物睡醒以后迎接阳光的温暖。

 

幸村心领神会,放缓了脚步,很轻盈地掠过,到了另一边和相熟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去了。他不打扰这边静谧的二人世界,最终在十几分钟后终结于拿着大茶壶晃晃悠悠进门来的监制的脚步声里两个人才幽幽醒转过来。

 

坐在食堂里吃饭时,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的刚好是新一辑的Sweet Honey的巧克力广告。最近推出的新系列是加入了水果果干,两位代言人各自拍一个版本,田中穗乃小姐是星际公主般梦幻,仁王雅治相比之下整个广告则是火元素最为突出,他赤脚白袍踩在地上,半边脸上画着绯红蝴蝶,翅膀挥舞出明亮火焰的余烬,就这样闪耀地簇拥在他的眼廓,他的眉毛若有似无地蹙着,一双眼睛依然是春冰,不冒寒气,却将一种游离闪烁的冷都定格,原本的盛气凌人和光艳动人反被演化成银河星空般的璀璨。

 

这哪里有水果的样子,但柳生记得仁王在社交平台上写下的宣传词,众生皆苦,但今天我是西柚味——评论里全是粉丝在刷,众生皆苦,但你也不甜之类的戏语。

 

这个广告刚出的时候柳生已经刷过一遍。仁王的作品他每部都看过,小到广告大到电影电视剧,或是在此之前不算多的综艺节目的出演,但从来也没有试着去多翻看几次。

 

真实的仁王雅治和活跃在屏幕里被封锁的他有着鲜明到不容忽视的差异,这种差异不是具体的哪里有不同,而是真实和虚无的区别,尽管有时候这样的界限或许只有一线之隔,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当然,仁王即使是面对粉丝,面对大众,他都不会伪装的,作为欺诈师,他只是会变成别人或是整蛊作怪,作为真实的他自己,他所做的只不过是隐藏而已。隐藏真实的自己,变幻自己的形状,只是这样而已。所以别人都不会觉得仁王雅治有哪里和以前不同,因为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云无论再怎么改变自己的样子始终也只是云——但柳生不一样。

 

尽管他自己都很难用言语说出个所以然来,但这种真实和虚无之间的不同之处,他却牢牢掌握,那好像已经成为了他根植于心的本能,自己也无从控制。

 

但尽管如此,短短的三分多钟的广告,只看过一遍的柳生却还是能清楚地在脑海中率先反应出下一秒的动作,以至于他盯着屏幕,也像是幻影在重叠。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被引到了仁王下巴的那颗痣上,看得久了,像是夜空中街灯光影下的那粒隐在雾中的星。

 

“诶,所以,我们俩去哪儿玩啊?”

 

沉默被打断的时候,柳生才看清自己的动作,他正在把清汤腩里为数不多的葱花用勺子捞起来——仁王是不吃葱的。当下在走神,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些东西是比记忆更深刻的。

 

“节目组不安排吗?”

 

“我还很好奇,他们说了什么才把你拐来这个节目的?”

 

柳生很敏锐地意识到什么,把捞起来的带筋又不肥的牛腩送到对面人的碗里:“你之前就知道吧。应该是我问你,他们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同意他们把我找来的?”

 

“他们没跟我说什么。”仁王脸色不变,但接下来说的是常用社交辞令的托词一二三四,“只是说你之前说过,说你很想我。”

 

他低头细嚼慢咽一阵才把头抬起来,他一向吃东西都很慢,而且吃不多,吃一会儿还得开一会儿的小差,这次吃进嘴里到咽下去,一口也有个半分钟,直到他抬起头,才听到柳生很有些无奈的语气。

 

“就快冷了,要不要让他们拿去热一热?”

 

半分钟。仁王在心里听到时钟走动的声音,像是月亮背面的齿轮被拨动。他轻轻耸了下肩膀,把碗推远了一些,又夹了一块牛腩:“不用,就这样好了。我喜欢这样。”

 

002

 

笼着水雾气的湖面上盛开着簇簇繁茂又葳蕤的雪白芦苇,一阵阵风吹过,芦苇摇曳不停,化作纷纷扬扬跌落的雪花和翻飞的蝴蝶。水,烟,花,连成一片湿润又柔软的烟。赤足白袍的少年在花丛里奔跑,走过的地方又有种子落下从泥土里开出崭新的花朵——他不停狂奔,花朵不停盛开,风越吹越大,花摇曳得像是永不止息的流星。

 

柳生比吕士站在花丛遥远的背后的高台上,虚无的一团蓝色火焰幽幽在半空中跳动又不断扩张,那一点点光亮照清了眼前几寸的土地,也让他看清了花丛里不断狂奔的那道清瘦身影。花朵开得无边无际,也分不清那奔跑的方向,是在向他靠近还是在不停后退——他跳下高台,火焰在虚无里不断地膨胀,他想要更靠近一点,火焰却在他触手可及的瞬间飞远了。

 

幽蓝色的火焰在迫近花丛中那道人影的时候,忽然扭曲着猛烈地扩张,变幻成了灼灼燃烧的赤红,柳生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向着那道人影追去,他一心替那人遮挡火焰,直到灼痛感剧烈在他皮肤上炸开他才意识到危险,后知后觉的本能戒备这个时候才升起,他抬头,又望见那双眼睛。蝴蝶从跳跃的火焰里挥着翅膀飞出来,洒落一路绚烂的鳞粉——

 

柳生从梦中惊醒。

 

这大半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他熟悉这个梦境,也熟悉这种清醒瞬间的失重感。他已经能平静面对,以一种面对老朋友般平和的心态。但出一身虚汗,这样的粘腻感挥之不去,就像他无论以如何平和的视角去衡量和看待仁王雅治这个人,也不能将他闲置在心里任何一个不够那么重要的位置。

 

他起身去淋浴,出来迎接他的是凌晨手机给的各种推送通知。社交平台的软件推送给他特别关注新发的微博——他看清,是关于节目开镜拜神时候的宣传,也不知道对方是已经起床,还是熬夜到了这个时候,他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只是在机械地点开发的九宫图以后,发现某一张的角度里,仁王的脑袋转的幅度太大,他手指模拟视线,是多此一举,最终落点还是在自己。发现以后就忍不住想要叹气,但寂静室内叹息听来也被放大了忧郁,他觉得无趣,脚步挪移到窗前,风吹过,他看到一点雪白晃过他视线,借着橙色灯光看清那小小的纸花般的雪——

 

是先见到雪才会发现下雪。柳生推开窗,也许是雪带给他的一点联觉般的错误妄想,他总以为他推开窗会见到那个明知是意料之外的熟悉的人。下次拍照片的时候离近一点好了,他揉一揉因为那个还未完全散去的梦而微微发酸的鼻尖,这时候才低头,在明亮光线里看清了仁王的文案。

 

他写。

 

“灯火阑珊处。”

 

那点挥之不去的酸涩又在转瞬之间变成了燎原的一点火焰,连同掌心的经络都开始跳动,一片雪融以后春回大地的温热。

 

仁王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柳生正在小区门口的车站附近打转。他还没确定要去的方向,犹豫要不要去便利店随便买一瓶饮料,其实只不过是缓冲拖延,他有想要去的地方。凌晨五点三十八分,仁王打来电话的时候,那边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叮’。然后就是一声哈欠,很清晰地传过来。嗜睡因子大概是会传染,柳生这个时候也跟着打了一声哈欠。

 

“你还在电视台吗?”

 

柳生说到这里,嘴角幅度扬得还不算厉害,但声音里已经全然是慢悠悠的,温泉水一般的笑意,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好明显。

 

“嗯,刚睡醒一觉,热了杯面……”

 

“我以为你是刚收工。怎么不回家睡?”

 

“现在我们是有工作时间限制的,只要是电视台的工作,不可能熬到这么晚了。”他们俩聊天一向闲散,说话各自也没什么包袱,以前一起讨论战术的时候还有点公事公办的架势,现在工作和生活都划分得清清楚楚,反而有某种胶着的柔软物质水落石出般浮现,“我是醒了从家里出来的。”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问,“见一面吗?见一下吧。”

 

——也不知道是强调,还是在自问自答。

 

“你现在在哪儿?”柳生停住脚步,盯着车站电子屏上鲜红跳跃的字符,“我过来找你。”

 

“你们小区门口那家便利店。”

 

——不用坐车了。这是第一反应,柳生转身走出好几步以后才意识到问题。他想问你怎么来了,又想问有什么事吗,最后还想说你还不如直接上来摁我家的门铃。他想到自己雪柜里还有新鲜蔬菜和鸡肉,想说总比你窝在便利店里吃泡面来得舒服一点,又觉得对仁王来说未必。

 

仁王雅治是个多古怪的人吗,血液也是红的,挑食也会饿,不喜欢晒太阳但也怕冷,平常习惯性佝偻着身体,站也站得东倒西歪,但演戏的时候就能让体态舒展,喜欢恶作剧整蛊别人,偏偏对有些事情过分认真,嘴里说的几乎都是假话,但喜欢的是在他面前真诚又毫不作伪的人,矛盾对他而言才是常态。有时候,或许他是在近乎刻奇地要求自己保持这种不统一的矛盾。

 

当然,不喜欢吃蔬菜是真的。他吃杯面都不会加蔬菜包,因为讨厌里面的胡萝卜。这次也一样。夜晚的便利店,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暖气同时也是释放嗜睡因子最好的路径,风一吹就让人昏昏欲睡,柳生进去的时候,仁王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是杯面,矿泉水,还有已经化得很厉害的巧克力圣代。

 

他用叉子卷面条,吃得很慢,柳生进来的时候,他也没看他,只是手上停住了动作,但嘴巴还在嚼。柳生以前讲过两次,他觉得仁王吃东西的时候像金鱼吐泡泡,但是是很懒的那种金鱼,“挺有观赏价值的。”他说是那么说,更深的那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就,感觉很想养。

 

“吃不下了。”柳生坐到他身边以后,把那杯没吃完的,已经化得跟雪山崩塌一样的巧克力圣代推到他的面前。柳生拿起勺子都吃了一口了,他才继续又说,“是不想吃了。”柳生的牙齿被冰了一下,感觉到某种刺痛在神经末梢流转,他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但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一贯温吞的平静。

 

仁王托着腮看他,慢慢悠悠地笑,另一只手还在卷面条。他一向挑食,对各种吃不下的情形有详细的分类,比如刚才是不想吃了,而对杯面是另一种情况:“有点吃累了。”

 

“那我喂你?”柳生其实是开玩笑的,他待人接物一向有分寸,有礼有节的同时也总是伴随着疏离感,但他的疏离并非是清冷那种,而是洗澡以后浴室镜子上蒙着的温热水雾气。所以就总让人觉得,他能承受得更多一点。仁王雅治最擅长对他得寸进尺,但这种‘擅长’从第一次顺利把柳生拐到网球部成为自己的搭档开始,就演变成为一种他个人专属的独家娱乐。

 

这个时候也是一样,他很顺利地把叉子塞到了柳生的手里,看他会有什么反应。的确是太熟悉的人了,但不因为太熟悉而觉得乏味,只是在柳生接过叉子的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倦怠。

 

柳生看着他的眉毛皱起来,是倦怠的,扬不起翅膀的蝴蝶。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点疲倦流过他的神经以后很快就消失了。他看柳生伸手拿了叉子,很快就凑过去,伸手想把叉子拿回来:“算了,不用了。”他动作很快,语气倒还是很慵懒,慢慢悠悠的,跟他的发质很像,柔软软软,又有点丝绒质感。他一只手伸出去拿叉子,又因为无措,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揪自己的小辫子。结果柳生的动作比他还快,绕到了他的背后用空闲的那只手拦住他:“对头发好一点。”

 

仁王又转脸去看他,结果正对上送到面前来的叉子,思维有片刻模糊的空白,心跳也跟着停了半拍,就在这模糊的,近乎是静止的时刻,他感觉到柳生抓住了他的手,力道很紧,皮肤相触的那一刻,温度过分真实,却绕过了一切的屏障直抵他的心脏。感觉到他一点一点清晰地靠近,手指陷入他的指缝,像是在最潮湿的细沙底部开出了轻盈的花朵。

 

尽管只是一个纤细的花苞,但要从细沙的底部生长到足以见光的程度,所需要的生命力却或许需要太多的累积。花朵绽放需要什么呢,阳光,水,空气,还有呢——

 

“所以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就是无聊。走一走。大明星半夜出门才比较安全。”仁王说是这么说,他其实出门连口罩也没有带,看起来并不像是在乎会被别人发现的样子,“做了个梦。就想见你。”

 

通常话说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柳生就不会继续回应了。他总是习惯把解释权和最后收场的主动权都交给仁王的,但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话,他想过,这是一种过分温柔的宽纵,一种企图捕获的狡猾的手段,但在这两年里,他也无数次地想过,这或许也是一种藏在冷静围墙背后的淡漠罢了。

 

但今天有点不同,他们在便利店的长桌底下牵着手,不知为什么,谁也没有放开。柳生又卷了一勺面送过去,仁王也没有任何推拒的表示,就乖乖张口吃掉了。

 

“好了,吃完了。”柳生把最后一口面喂好了以后,很满意地笑了笑。镜片起了点淡淡的雾气,但现在的距离很近,足够仁王看清他的眼睛。那一双真诚的,宁静的,恒久温和的眼睛,春天的泉水。从最早的时候开始,他接近身为风纪委员的柳生比吕士,就是因为他喜欢这双眼睛,引起任何的波澜,动摇和变幻,都能给他带来莫大的成就感。然而在某些时候,也会化作一点经久不散萦绕在心间的隐痛。

 

“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吃饭就好了,最近胃还痛吗?”

 

“一直这样?那我要离你远一点。我不喜欢这样。”

 

“你之前是做了什么梦?”

 

柳生没对他的不喜欢发表什么意见。也不知道是让步或者是无所谓,也可能只是不当真——因为他是最了解自己的谎言和自己的真实的人,所以他才会对一切自己不愿意坚持的都不当真。

 

“我梦到我们一起去看海。”

 

“好啊。那节目里我们一起去看海好了。”

 

柳生回应得理所当然,不及思考就率先回答,这只是一种系统性的,出于本能的回应,那并不是真心话。他低头,拿过那杯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的巧克力圣代,用勺子把混杂着巧克力酱的冰激凌汤舀起来送到嘴里。这动作又做得太自然,看着玻璃倒映出的掺杂了零星灯火的那张清浅轮廓,仁王摇了摇头:“也可以。”

 

003

 

这段时间柳生原本打算一直住在日本他空置的房子,这是他过世的远房亲戚留下的遗产,属于他的父母,但前几年被过户给了他。然而离电视台着实是远了一些。仁王开始录制节目,他们的联系又变回了网络社交,隔着屏幕的距离,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柳生回来,跟之前就已经有过联系的出版社谈签约,也有一些应酬,正式的见面恐怕要留待录制开始。

 

直到这天他回到家里,在家楼下收到一个电话,说是快递闪送。他在家楼下等了一会儿,刚好就赶上了——“这是什么?”一整箱的巧克力搬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柳生都有点懵,虽然并不是很大,但一整个纸箱也足够沉甸甸的了。但迹部财团的纸箱上都画着无比精确的标志性迹部财团的图腾。去年柳生在剧组的时候还拿了他们的周年纪念币。所以现在他一看到那个大写的花体的A字,直接第一反应就会想起来迹部景吾那张总是璀璨的笑脸,晃得他眼花又头晕。

 

但那一眼就能看出是巧克力,因为箱子上方还贴了一张海报,分为粉红和天蓝两种颜色,粉红那边是绚烂春樱,仁王雅治在树下做了个wink,手里拿个红白花色的风车。蓝色部分是素白衣裙的田中奈穗站在海滩边回眸一笑。两边界限分明,天空中却有同一片云飘过,化作粉蓝渐变的花体字,写着‘Sweet Honey’。

 

所以问完以后他就即刻推测出来,这无疑是这一季加入了水果果干的巧克力新品,关键是看这个重量,是给了多少啊?代言人可以拿到多少啊?柳生推了推眼镜,还是决定沉默地接受这个考验。他同工作人员道了辛苦,就自己抱着纸箱挪进了自己家的电梯里。

 

回到家里拆开了才发现有的不仅仅是巧克力,还有各种各样的糖果,但全是Sweet Honey的。不仅有彩色礼盒,还有的是镭射包装,还有一些是半透明的硬盒包装,他知道没那么简单,把所有巧克力和糖果一样一样取出来,堆起来像是在地板上蔓延盛开出一簇簇的花朵。柳生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之前的那个梦,那个梦以一种断章的形式在他睡着以后又出现过,成为和无关痛痒的咨询广告,各种纷杂软件的自动推送一样打扰他的清梦,随后逐渐又成为一种被平静地接纳吸收的习惯。

 

这个梦他还没有和仁王分享过。但也可能他们之间,彼此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作用在彼此身上,会比看清自己要准确太多,以至于他总忍不住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好像他已经对仁王说过了。还念书的那段时间,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在U17乃至之后的世界赛有更多人簇拥在他们的周围,好像他们也依然是彼此的秘密的栖息地,所有的思绪想要出逃的时候的最柔软的落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种恍惚的感觉就总是推动着他,他经常会和仁王说起一些自己其实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事情——于是逐渐的,他开始有发问的习惯,像是:“这件事我和你说过的吧?”“这件事我告诉你了吗?你知道的吧——”

 

但有太多话因为习惯成自然,融入进了呼吸里,再要提起又似乎太过刻意,寻觅不到合适的时机。又可能是因为找不到可以介入的支点。偶尔的时候,会有一种轻微的,类似是饥饿或是干渴的感觉泛起,遗憾当然是遗憾的,却总是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或许因为这样,柳生从纸箱的最后翻到那个小小的盒子的时候,有一瞬间,梦里的火苗又从他的心上窜了出来。他打开盒子,静静躺在盒子里的只有一张门卡。看样子应该是住宅的电子门卡。他忍不住失笑,整个人朝后差点跌进巧克力堆里。

 

大概是之前浮现的那种冲动在这个时候暂时蒙住了他的理智,也可能是别的,比如太多巧克力总让他有种牙疼的感觉,所以他才会想要咬牙切齿。他拿出手机,给社交软件置顶位发讯息:“你怎么不直接把房产证送过来给我?”

 

他打好以后还没有发出去,改来改去,总觉得有种挥之不去的焦躁弥漫在字里行间。这样发的话,应该仁王一下就能察觉到吧?最后他发出去的是:“房产证什么时候寄过来。”

 

一样还是焦躁,但总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得多,勉强及格。

 

柳生压下心头的暗火,随手拆了一包巧克力,巧克力包裹着草莓果干,浓郁的奶油香气弥漫在口腔里,他细嚼慢咽,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条吐泡泡的金鱼。大概几分钟过去,熟悉的铃声响起,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联系频率还是比过去那一年要高得多。他们甚至会在仁王不赶时间吃饭的时候视频,因为没有人哄他根本就不愿意吃几口,而他吃饭的时间通常需要挺久,没人陪就会很无聊——柳生已经很习惯。这次仁王给他发来的不仅有一条文字信息的回复,还附赠一张照片,是车站里盖着外套睡着的幸村精市——“神之子绝密睡颜大放送——”

 

柳生很无语。

 

想了想,低头打字回复给出场外意见的指导:“你身边没有带笔吗?竟然没有画花。”

 

“你说画什么花好呢?”

 

柳生难得放松靠在沙发前,继续给仁王回复:“九重葛?天竺葵?天堂鸟?”

 

“为什么都是这么难画的花?”

 

“因为你本来就不会画啊。”

 

那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闪现又失踪,柳生又开始把巧克力一点一点放回纸箱里,放着放着开始觉得无聊,又改成了坐在远一点的地方往纸箱里投巧克力。十几分钟以后才又收到一条完整的回复:“这次不会,下次也用得上。你教教我。就天堂鸟好了。”

 

“天堂鸟适合你。”

 

“是啊,奇形怪状,多像我。”

 

柳生想了想,还是打开了备忘录,录了个画天堂鸟的全部步骤的视频,画好以后又修改了几笔,然后给仁王发了过去。再之后仁王就没再回复了,应该是节目开始录制了,没空用手机。柳生开了免打扰状态去洗澡,躺回床上以前他去翻了翻仁王过去网络平台的动态,有些是营业,ins上发的倒都是自己的真实心情记录,但更新得不多。发一些他喜欢的潮牌的首饰,十根手指都戴上戒指拍照片,还有一些美食的照片,但配字大部分都是:“陪人吃饭很无聊。”之类的。

 

——他跟自己一边视频一边进食的时候倒从来没有说过类似于好无聊啊之类的话,虽然自己一直都不是个擅长主动找话题的人。柳生低头去翻,他发现自己自从去年以后他就没给仁王的ins点赞过了,好像不太好意思,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柳生忽然想到,就有点介意,轻飘飘的一朵云飞过他的天空。他想了想,还是找了一些自己觉得还算值得点赞的内容,比如仁王发了由他参演的,曾经是老同学后来做了歌手的丸井文太的新歌MV,他说自己很喜欢这首歌的创意,除了自己看的那遍,后来柳生还在咖啡馆,餐厅和公交车的车载电视上见过,都不完整,碎片化。他点了赞以后,又再看了一遍。

 

这一晚的梦境是海边蹿升到天空的绚烂焰火,还有在焰火下手握仙女棒小小旋转着跳跃的仁王雅治——MV的内容是的大雨,被淋湿的红伞,还有最后在海滩上被爱人用枪击打而死的时候,猛烈窜向天空的银色焰火。柳生忽然想起来,前几天在便利店见面的时候,仁王说的那个梦。

 

当时他说,所以节目里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海,仁王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也可以。”

 

他当时说话的语气,看玻璃窗的眼神,还有动作的幅度,身体那一刹那的僵硬,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碎片,在他陷入睡眠以后成为潜意识里正在loading的进程。直到他醒来,再次被无用的推送和可以酌情把时间延后的应酬的信息挤满思绪,在缝隙里,那个被他后台加载的程序才终于冒头。

 

玻璃镜子和玻璃窗两相重叠,他听到仁王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一个虚无的轮廓浮现在他的眼前,每一个字都像是印在了他的心上。

 

他忽然明白,在那个时刻,仁王说也可以的时候,一定有一句‘算了’伴随着叹息无声湮没在沉寂的空气里。“算了。”

 

——这几年,他忽然开始自问,这几年里,我心里又有过多少句无声的,没有说出口,甚至没有在心里校验过的‘算了’呢?

 

 

004

 

仁王和幸村的拍摄告一段落后,他们一起回到电视台去拍摄公司即将发行的年历。拍完出来已经到了晚上,他中午本来就吃的不多,这个时候多少也有点饿了。幸村和他一起:“之前文太推荐给我一家餐厅,他说那里的焦糖布丁和三文鱼都很好吃。”

 

“随便,反正我吃饭就是为了活着而已。”

 

仁王这么说的时候,手里还有一杯食堂积分换的今日特饮草莓绿茶,他喝了几口又觉得烦了,只好拿在手里。又听到幸村问他:“要不要叫比吕士一起?”仁王抬一抬眼睛,他怀疑拍摄需要给他涂的眼影没有卸干净,有点进到眼睛里,挺难受。

 

“puri——”他发出久违的口头禅的一声简单音节。

 

“你现在只有觉得紧张的时候才会说口头禅了。”

 

“没有,明明是心烦——”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仁王立刻知道自己是招认了什么,他有点无奈地侧过脸去白了一眼,接收对象是墙壁。

 

“叫吧,我给他发信息还是你给他发?”停顿了一会儿,他跟幸村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流露的情绪过分自然,反教他局促起来,手指蜷缩进掌心,指甲戳到,有点尖锐又潮湿的疼痛,“我发吧。”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拍摄的时候开了免打扰的通讯软件里已经有了新的消息,是柳生发给他的一张照片,通过灯仁王才认出这是自己家,他下意识摁了好几个问号过去,但不出十几秒就又觉得不对劲,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又长按撤回,这一通操作太过行云流水,他做完以后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的手速,随后才看清柳生给他回复的字。

 

照片上是一副被压碎了边角的眼镜,静静躺在眼镜盒里。

 

“眼镜坏了,记得之前好像有一副备用眼镜在你这里的。现在还在吗?”

 

柳生以前是不近视也戴眼镜,之后几年稍微有些散光才配了眼镜,但他日常还是习惯戴平光镜,只在有工作需要的时候会换上,仁王记得他说的散光眼镜是怎么回事,还是那次他去柳生做文学顾问的剧组探班,临走的时候东西太多,收拾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这副眼镜带回来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会在我外套的口袋里。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拿回去。”

 

结果竟然一留就是两年。仁王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我的床头有个可以拉开的小抽屉,里面装的都是药。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你的眼镜盒了。”

 

那边回得很快,说好。

 

仁王握着手机,越走越发呆,他总觉得对方那么自然地登堂入室太奇怪了,他并不觉得尴尬,也没有生气的感觉,倒像是粉红苏打汽水被倾洒在一整颗心脏上,湿淋淋的春天的云,飘飘然的微醺的风,只是这种缱绻的柔软质感在这个时候是格格不入的,反倒倒行逆施地让整颗心都开始下沉——这不是个好消息,但这个时候即使表现出毫无破绽的,连柳生比吕士都能骗过的高超演技,这种愤怒本身也好像是认输的信号。

 

一种类似于回光返照般的肾上腺素飙升的状态牢牢掌握住了仁王,他做了一个不知道是错误还是正确的决定,未知,但他看着已经发送出去的信息,不停在心里默念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一濒临社死的人类都应该牢牢谨记的堪比速效救心丸的良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还你。”

 

幸村在安全出口那里叫他的名字,员工电梯就在那里,光线明明灭灭,他手里还拿着拍摄需要的被他顺出来的一束染色满天星,他拿在手里不停地晃,像在玩儿逗猫棒,仁王迅速地走过去。

 

电梯有短暂的失去信号,出来又没有及时切换到移动数据,以至于等仁王想起来要把餐厅的地址发给柳生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接到了柳生的回复——但其实已经比他预期中的要快得多了。

 

“要赶稿子,录节目之前要交。”

 

仁王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问题被绕开当然是种遗憾,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在他意识到自己的逃避的时候,一种比起被拒绝更直接的挫败感深深击中了他的心。

 

“那好,等会儿给你直播铁板烧。”

 

“嗯,记得点火焰冰激凌。”

 

“大冷天吃冰激凌对胃不好——”

 

错位导致的一种荒谬感让仁王笑了出来,他往停车场走,一路上还有为了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做的准备,是洒满了彩色的海洋宝宝的灌木丛,灯光是浓稠又温暖的纯白的一团,落在上面,荧荧散着光。

 

“我知道,你知道我会这么说——所以我先说了你的台词。”

 

“是不是我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四个小时以后仁王才回到家,幸村送的他,但没有上楼。

 

“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只是因为要录节目了,方便到时候一起——”

 

幸村根本没让他把话说完,车窗旋转上升,下一秒就一骑绝尘——真要命。仁王没留下等着车尾气拱自己一身,立刻转身上楼,虽然走路不多,他也后悔自己没穿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外套。他拿出备用门卡,沉默地刷开门,进电梯,到七楼,又用门卡刷开大门。

 

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光线幽幽,隐约勾勒出靠窗白纱帘遮盖的沙发上躺着的那道有些朦胧的身影。他一步一步靠近,走得近了又停下,人睡着了,好像这次重逢以来,柳生很多时候都在睡着,好像是一种已经厌倦的写照,真实地浮现在生活里。生命里一切的爱说不定都带有虚幻的成分,是隐喻,是意象,仁王忽然在这种时候被一种庞大的虚无笼罩着自己的心。

 

这个时候他就确认自己刚才所说的,确实是借口,是托辞。他一颗心缓慢下沉。他靠近,走过去替柳生把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合上,这时候发现了放在茶几下面一层还放着一盒水彩。好像是哪次和他主演的电影联名的品牌送给他的,他演个画家,但临时抱佛脚的成果虽然还不错,电影结束以后也就放在了一边。只是有空的时候会涂涂填色本这样而已。

 

——现在却有了好的素材。

 

这就是大半夜醒过来发现自己劈头盖脸——字面意义上那种——裹着一条毯子,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晃出残影的字面意义上地把毯子撇开然后坐起来的柳生比吕士,在看到他面前笑得灿烂如花,像是正从花苞里飞出彩色的闪光蝴蝶的——仁王雅治的时候,他忽然有种诡异感觉。

 

难道自己那个基于仁王拍摄的广告,影视剧和MV之类的梦境有了更新的版本,但他也还没有摁下更新键啊,难得的懵逼全然是因为那个笑容,他好半天眨着眼睛,问:“怎么了?”

 

仁王没说话,只是让了让,他侧过身就是一面镜子在他身后,柳生跟随着他的幅度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明明之前没有预设,但看到的时候却有种意料之中的笃定。柳生被自己的这种出乎意料又理所当然的思绪取悦,他细味这种微妙的快乐,忽然没忍住笑了笑——镜子里他从左眼到脸颊都被红色水彩画了一朵天堂鸟,也不知道是画了多久,竟然不是自己录给他的卡通简笔画天堂鸟的教程。

 

柳生一早知道他和自己进行这种无意义的互动本意根本不是希望自己帮助他什么。就和他们当初成为搭档一样,也不是因为自己能够给他带来什么。这就是他给自己的定位。他总觉得是他在配合着仁王,有什么需要就竭尽全力为他去做,至于他因此而受到了损害的手,甚至让他在选择职业的时候避开了医生,因为害怕影响拿手术刀时的精确度,这些说来对他的人生是有重大的影响的事件,在他们还相伴的那段岁月里,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事情。

 

——很早之前柳生曾经审慎地思考过,关于自己为了胜利所付出的一切到底有几分之几是因为自己的搭档是仁王雅治呢。他拿出非常公事公办的冷静态度,甚至想做个表报,或者什么折线图之类的,但后来在一个节点他想到,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因为仁王雅治的话,即使他还是会受伤,会被损害,那个理由也不应该是网球。那么一切就已经变得再明白不过。剩下的一切也都毋庸置疑。他唯一还会想的只是又绕回原点的那个问题。他知道每次只要仁王提出要求的时候,自己都不可能会真正拒绝。但是,原因呢?

 

他对于感情的经验其实有限,而感情又是不身在其中就很难清楚明白的东西。他的恋爱满打满算就两场,还都是朦朦胧胧,不算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那种。一段是中学时候的英文老师,原本的打算是很规矩的,等到毕业的时候才打算可能会把写下自己心意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情诗情信送上去,临别纪念也好,如果到时候真的有什么发展的可能,那时候没有明确地想过,是回过头来冷静审视的时候觉察出了这样的潜在的可能性。

 

剩下的那半段就在他眼前——这个笑容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的,他的老同学,旧搭档——或许现在依然算得上是搭档,他的欲言又止,言不由衷,甚至可能根本从来没有发出过形状完整的声音的——他的初恋?柳生忽然有点不确定。是很坦诚的那种。

 

以至于他竟然就这样赤裸裸地问了出来。

 

“你说我们算初恋吗?”

 

仁王有一刹那以为他指的是cp意义上的营业关系里的那种‘初恋’,如果他这档吃吃喝喝的节目都要搞西皮营业这套的话,他们的人设的确应该还算有吸引力。关键词是什么?最佳搭档?初恋西皮?甚至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对,他们认识的时候也还没有那么小——最熟悉的陌生人?诸如此类,好像还有点意思——但是没劲透了。

 

扔掉了手里的抱枕,仁王从沙发的一边走过去,他在柳生身边坐下的时候,柳生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本能地给他让出了位置。这又让仁王有点无语。他憋着这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气,伸手把柳生的下巴给他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有点飘,他说:“你那首诗最后送出去了吗?”

 

——没有。

 

英文老师在第三个学期还没开始以前就换了职业,同学给她搞了欢迎会,柳生因为要去网球部训练提前早退。写诗的那张纸条还留着,但是心意指向的那个人早就消失在人海。柳生在思考,已经记不得那张脸具体的样子,会不会和自己现在的散光有关,又知道这种荒谬的设想只是帮助自己逃避一种莫可名状的紧张,包括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现在他的视线里填满了的都是仁王雅治的脸,银蓝色的发,瘦而尖细的脸,印象中从没见过他有婴儿肥的样子,但如果近距离地看,柳生总觉得他的脸有种青涩的孩子气。或者说更接近于即使是全盛状态也开得很伶仃的花朵。

 

“你知不知道我的眼镜为什么会在你外套的口袋里?”

 

虽然想到了对方不会直接地回答,但被抛回来的会是这么个问题,也的确是出乎意料。仁王想要说些什么,张嘴的瞬间却感觉到呼吸困难,他想要挣扎,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挣脱什么,手动了动,就刚好碰到了柳生的手,他的手因为刚从睡眠中清醒过来而有着被积蓄的暖意,那种互相感染互相影响的奇怪引力又在拉扯着仁王,仁王却不再苦恼了,力的作用是互相的。

 

他笑起来。

 

“我知道,是你放的。”

 

——福至心灵的第一瞬间的时候,仁王想到要遮住柳生的左脸——虽然他其实也不觉得那朵自己精心绘制而成的天堂鸟会多么煞风景,只是并不是适合如今这个氛围的产物。结果几乎是同时,自己的眼睛被熟悉的,他刚触碰到的温度就这样地扩散又弥漫,在他的眼镜,一颗星坠落深海里。

 

“所以你才一直都没有还给我。”

 

他们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其实也不算短暂。呼吸全用来进行互相交换,即使温和本质也是掠夺,拿走什么又偿还什么,并不友善,但奇异地感到愉快,他们在这一瞬间跌入同一个漩涡里,超脱了过往匮乏经验的是真实的体验,将再确定不过的答案从遥远的山海深处吹了过来——

 

原来早就已经拥有过,恨过,原谅过。

 

原来不是配合就足够,不是索取和要求才能延续,有时候恪守规矩,不愿意逾越理性的分寸就不可能拥有更多的可能性,还是要忘记自己,还是要努力地伸出手去。

 

掠夺也好,偿还也好。

 

在这共同的沉默,共同的黑暗,和不同的自我同时体悟到的沉重却不沉痛的,不可思议却又并不觉得荒唐的——爱意里。

 

他们缓缓沉没了下去,在十二月成为了静物。


爱能让一切在爱中的事物陷入静止。

 

End


评论(5)
热度(124)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失重碳酸之心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