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凤宍】岁月神偷

岁月神偷

 

旧文,翻出来写完了,给凤宝宝做生贺。

 

献给我宇宙最甜的两个天使,也献给我最爱的冰帝

 

原作向, 我流凤宍,其实宍凤也可以啦 我流冰帝相处模式√ 

 

一句话忍迹日岳预警。


题目是为了【偷走了青丝却留住一个你】这句歌词,其实没什么别的意义……

 

赶个末班车祝凤宝宝生日快乐,也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000

 

我不知道什么是完美。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什么是绝对的最好。

 

但我也想象不出来,会存在什么,比你更好。

 

001

 

凤长太郎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精。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脑海里,直到刚才终于尘埃落定,落地生根般,成为了他内心清晰的认知。他这样想着,便有几分惴惴,手上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的,小猫从他怀里钻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通体雪白,举起来的肉垫却是鲜嫩的粉红色,和盛满樱花的枝桠像是在遥相辉映。凤长太郎一只手抱着小猫,另一只手探向地上刚才摔倒了的少年。

 

光线穿过少年的眼睛,像最剔透的玻璃球,闪着一点淡金色的光芒。凤长太郎低头探向他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荒谬的错觉,像是他所处的现世反而是虚幻的倒影,而真正的春天,就在他眼前的这双眼睛里。

 

“谢谢你啊,长太郎。”

 

少年伸手握住他的手,同时非常灵活地弹身而起——凤长太郎甚至没来得及发力。对方摔倒是因为他,而重新爬起来,根本和他无关,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好意不要落空罢了。

 

小猫软绵绵的肉垫在少年脸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随即嗷呜了一声,转过身,将脑袋垫在了凤长太郎的肩膀,蹭了蹭脑袋。

 

“哎,果然猫就是不太喜欢我啊。”

 

听到少年这么说,凤长太郎皱起了眉毛,他下意识反对一切负面的词语同眼前人联系在一起,即便是本人也不可以,他轻声反驳,道:“没有这回事吧,可能是因为宍户前辈的身上有小狗的气味吧……”

 

“没关系的啦。你不用安慰我。”

 

少年甩了甩飘悠在他面前的那缕长发,伸手趁小猫不注意呼噜了两把它的小脑袋,又飞快地把手缩回去背到身后,脸上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微抿的嘴角流露出几分隐藏不住的倔强。阳光透过枝桠星星点点落在他的脸上,也都染了一片粉霜,凤长太郎注目于他的脸庞,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不是安慰你,因为我觉得宍户前辈你……”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他本来想说,因为我觉得宍户前辈你也很像只猫的。但这话说出口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凤长太郎怕自己说出来会惹他的前辈生气。

 

“你觉得我什么?”宍户亮轻轻抬头,望着凤长太郎,眉毛又跟着皱了起来,“你又不把话说完。”有点埋怨似的语气听来仍掺杂着几分亲昵,凤长太郎却还是条件反射般地将头低下——这几乎已经是他的本能行为了,只要有一点得罪,或是让宍户亮不开心的行为,他都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即便那是他所确信的正确。

 

这倒不是说宍户亮是个野蛮无理的人,也并不是说他仗着前辈的身份做了什么欺压凤长太郎这个后辈的事情,事实上虽然总是发脾气,宍户亮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暴脾气,但基本身边的人都不会怕他的。加之他的性格率直又热忱,简直比慈郎最爱吃的pocky还要的干脆利落。所以面对宍户亮的时候,那种诚惶诚恐,患得患失的心情,说到底问题是在他自己身上。

 

他太在乎这个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了,或者说,他太在意这个人的心情如何了。

 

这也正是他觉得自己麻烦的地方。

 

像是为了解救卡在了树上的小猫,爬上去以后又下不来,还要路过的宍户亮对自己出手相助。想到刚才他过来伸手拽住了自己的腿,然后两手揽住自己的腰把自己给抱下来——虽然自己也有配合啦,但是……想到这里,凤长太郎只觉得自己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都燃起了一团火,火焰蔓延过他的皮肤,直抵他的心窝,烧得他心脏都隐隐作痛起来。

 

很多时候,凤长太郎都会认真地考虑关于自己要不要离宍户亮远一点这个问题。他总觉得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太无所适从,甚至会失去控制,他素性温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近似于脱轨的经验,以至于,他唯一能够想出的解决方案,只有离这个把自己影响得那么混乱的宍户亮远一点。

 

可是,想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可就太难了。

 

他们同属网球部,训练的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倒也还好,但除了因为网球聚在一起,其余时候他们的相遇全部都是一个又一个的巧合串联起来的。比如去书店遇到了在那里看漫画的宍户亮,去便利店遇到了宍户亮在买奶酪三明治。上一次和桦地放学一起走,在路上遇到有车差点撞到窜出街道的小猫,于是和桦地一起拦在了车前,挨司机训的时候,正好遇到同样放学回家的宍户亮——对方为了安慰自己还拿了一片口香糖给自己,但因为是自己不太喜欢的薄荷味,所以被放进了口袋里没有吃。又再比如上次遇到在路边乞讨的老人家于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人家,没钱坐车只能走路回家,在半途又遇到了在遛狗的宍户亮……

 

除了在网球部碰面以外,其余的遇见完全都是随机的嘛,根本没有规律,也就无从躲避——

 

于是凤长太郎很快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越是想着不能太麻烦,就总是会有各种各样麻烦的状况在他和宍户亮之间发生——为什么每次碰到问题,总是宍户亮出现来帮自己解决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

 

少年心事总是懵懂的,连形状轮廓都不清晰,他自己也无从捉摸。但唯一有一点是明确的,坚决的。那就是,看到宍户亮开心,自己就会开心,如果他生气,不开心,难过,失落,如果他遇到挫折,打击和困难,自己也会同样地陷入负面情绪中,甚至因为自己不是当局者,只能在外旁观,反而更多了几倍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太难以解释,可它们就是横亘在凤长太郎的心间,起初只不过是一颗潮湿的种子,后来慢慢生长成了参天大树,又延伸出铺天盖地的藤蔓牢牢地缠绕着他的心脏——以至于每一次心跳加速的时候,都会感到呼吸困难——这种心跳加速,又并非指生理上的,更多的是心理上的。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呼吸困难的窒息感连带着在他大脑中泛起的晕眩感,形之于外,就是让凤长太郎脸红——他有时候自己都很受不了自己——每次面对宍户亮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他都总是会红透了一张脸,说话的声音也会莫名其妙变得细弱,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折断的脆弱的花枝。有时候,一句话往往不能完整地说完,或者自深心处说,是自己不愿意也不想说完,就任由它折断,任由它飘落。

那个时候只不过是顺着心的感应,觉得这是正确的事,于是就去做了。至于为什么,凭借什么,是什么,这些问题全部都没有考虑过。凤长太郎也还没有生出那种不顾一切的执念——

 

直到,他看见铩羽而归的宍户亮。

 

002

 

那是一个不能弥补的失败结果,在冰帝,名义上是如此。

 

凤长太郎一早觉得自己进了一个不得了的组织——或者说,更确切地讲,应该说是团伙?比如说,每个人都为了追求胜利的荣光而至奋不顾身的地步,每一个也都有藏在骨子里的骄傲——这一点,即便是一贯被评价为老好人,甚至被戏称为天使的凤长太郎也不例外,他们每个人都守着那点颠不破的执着,可是其实呢,即便是信奉胜者为王,强者最大,嘴巴再狠三狠四也罢,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恃强凌弱的,在实际的问题中,也没有人忘记对弱者的温柔。

 

这也就导致了,当事过境迁后,他再回忆起当时他为宍户亮被逐出正选时流的眼泪,他都觉得是他脑子里进了水——当然这并非是说宍户亮的回归很轻易,他清楚迹部景吾也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了教练,他也知道要迹部景吾打破他自己立下的规则,于他本人而言也是万分艰难,他指的是,如果当时他不是那么情绪激动,如果他能一早想到迹部景吾有心相助的话,他就不至于失态成那样……

 

以至于当他和宍户亮成为双打搭档以后,朝夕相处的时光里,凤长太郎都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那个双目含泪,狼狈潦草的自己,像是随时随地都会从他的眼睛里跳到现实世界来似的。凤长太郎自己想着都有些觉得后怕。

 

被这样的在意着,想必不会是种享受吧。太胶着的依赖,太粘稠的关系,就像树上的藤,不断地缠绕,挤压着生存的空间,凤长太郎想着,如果自己是宍户亮的话,也早就觉得麻烦了吧。

 

这样近乎于执拗地围绕着宍户亮转,凤长太郎反而忘记问自己,支撑自己这样运转的,又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是在全国大赛前,他邀请宍户亮和他一起去教堂的时候。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斑驳映在宍户亮的脸上,像开出了一簇簇彩色的野花,花朵是温软的,却蔓延得非常鲁莽,勾勒出宍户亮侧脸流畅且清亮的线条,他的眼睛像最明亮灿烂的宝石,又比宝石拥有更丰盛的生命力,因为专注于祈祷的缘故,他的眼神坚毅,表情却是一种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舒展的柔和。他这个人,其实很少喜怒形于色的,因为对他而言,这样是很不酷的行为。但他的眼睛太富于感情,即使表情再怎么收敛,他在想什么,透过他的眼睛,凤长太郎总能看个一清二楚,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这个人的喜怒哀乐,他确实总能一一看得分明,也因此才会被牵动了神经,成了半个提线木偶。

 

那个问题像是潮湿的种子终于从坚硬的冻土层里钻了出来,发了芽,开出了花。

 

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诚然,凤长太郎是对身边人很好的,他希望能够体贴自己的每一个朋友,因为前路漫漫,人生长远,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够相伴多久,所以尽力对身边的人周全一些,为彼此都留下温暖美好的回忆,凤长太郎一直是这样践行的。但显然,他对宍户亮的好不属此列,他对别人的好,是感性受到触动,再经由理性判断后去完成,但在关于宍户亮的事情上,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动机都是源自一种直觉,受到冲动的驱使后汹涌地奔腾而出,他总觉得面对宍户亮的时候,自己完全不能用理性思考,也许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有那么多堪称低能的丢脸表现吧。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对宍户亮这么特别呢?他当然不打算更改自己的这种行为模式,因为显然这也不是他能够自我了断的,可是退一万步,如果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动机,这样的好又怎么可能长久呢?

已经快要到全国大赛了,再接着,很快宍户前辈就要升到高中部了,也就是说,将会有长达一年的时间,自己无法继续和他搭档。

 

一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的改变了,想想从确立他们成为搭档,再到他们成为在初中生里出了名的又一对王牌双打,用的时间也只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所以,一年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看着宍户亮的侧脸,看着他浸没在暖光里,虔诚到近乎圣洁的神情,凤长太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又在隐隐作痛,就像在心尖上又窜起了灼烧的火苗。

 

也许是因为宍户前辈本来就是我生命里的光源吧。

 

这个念头忽然流窜过凤长太郎的脑海,随后就停格在了那里,凤长太郎倏忽想起他们初次相识时的情形。凤长太郎第一次遇见宍户亮,是他还在小学部的时候,放学时目睹了宍户亮挑战迹部景吾以后的情况,那时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简单,直白也浅显,就是觉得那两个人都很清秀,不看校服款式的话,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女生。还有就是长发的那个,他的发型很好看。

 

而他们的初次相识,是起源于一场意外。凤长太郎去便利店买喂鸟用的面包,还没出门就听到一声巨响,门外马路上发生了一场车祸,烟尘里,凤长太郎只能隐约看到一张有点熟悉的脸,然后耳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他勉强把那些声音拼凑成完整的信息,是车祸,波及到了电动车撞到了狭路相逢的自行车,路边好好走路的孕妇就这样被自行车撞倒。

 

烟尘散去,凤长太郎清晰看见了阳光底下那张潇洒漂亮的脸,精致的发型带来的优柔,和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的明朗掺杂在一起,他像是刚好偶遇了一场少年的风华正茂。

 

下一秒被搀扶起来的孕妇立刻大声呼痛,像是动了胎气,凤长太郎奔出去相助,拿出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还没接通,那边宍户亮已经招到了计程车,凤长太郎又赶紧过去帮他把人搀扶上了车。随后,宍户亮关上门,隔着半开的窗户冲他轻轻挥了挥手,道:“交给我吧,放心好了,凤。”

 

事后宍户亮特意在第二天午餐时间过来,告诉他孕妇已经没事了,宍户留下了家里的电话,昨晚快十点的时候接到了感谢的来电,是孕妇的丈夫,说孕妇顺利生产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他们给她取名叫未来。

 

那时凤长太郎才刚刚初一,刚刚加入网球部,除了同年级的桦地和日吉以外,他和谁都不熟悉,但那天,他收到了宍户亮送给他的第一片薄荷味口香糖。

 

口香糖最后被他请同桌吃掉了,但他把拆开的糖纸自己留下了,非常漂亮的颜色,和宍户亮的发色类似,仿佛借了向日葵的明媚。他用糖纸折了小小的一颗幸运星,收藏了起来。

 

003

 

凤长太郎的祖母在几年前信仰了基督教,他常常陪伴祖母去教堂,但他自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对神明做任何的寄望,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实现的一切,唯一的凭借也就只有他自己。

 

但那天,鬼使神差的,他带着宍户亮到了教堂。他说,想要祈祷的是明天的比赛顺利圆满,祈祷的是属于冰帝的胜利,他想,那确实应该是宍户亮当时最想得到的。可是,他自己呢,在宍户亮的身边,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甘菊清淡的香气,他感到大脑一阵晕眩,晕眩中漫天仿佛都飞舞着蔷薇色的泡沫,他忽然有一种毫无根据,但是又似乎是由来已久的感觉,他想到了他最欣赏的画家东山魁夷为他的画作《宵樱》所写的一篇文章。文章说他恰好赶在月亮升到樱花树的正中央以前赶到,目睹了月光弥漫蔓延照耀着整棵樱花树的全过程。他说,这样的幸运,正因为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才更为感动。

 

凤长太郎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摄住了心脏,他想,也许自己遇到一个像宍户亮这样的人的机会,也就只有一生一次。

 

他的笑容像绽放在太阳底下的向日葵,他挑眉时候带点狡黠的桀骜,他皱眉的时候像是有最严酷的天真,他难过的时候,眼红红却努力克制着泪水,那种摇摇欲坠的脆弱像是立志飞过沧海的纤弱又坚韧的蝴蝶,还有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只是很安静的,沉默的时候,凤长太郎不太清楚所谓的岁月静好具体是什么意思,究竟适用于形容怎样的场合,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词语似乎在太多文章里被滥用了,以至于忍足侑士前辈不止一次地吐槽过现在的作者词语匮乏,但是,他确实觉得,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仅仅是处于沉默中的静止着的宍户亮,都给他这样一种美丽的幻觉,仿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在他的身边,就可以去到世界的尽头,天与地的边界,就可以在浮浮沉沉的时间海里,摘取到那颗最遥远的,名为永恒的星辰。

 

也许这就是岁月静好吧。

 

也许那些被吐槽为词汇量匮乏的作者,并不是真的匮乏,也许他们只是喜欢这个词语,所以他们用得乐此不疲,也许他们只是在真正的爱面前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温软的挫败感,他们丧失想象力,无法妙笔生花,舌灿莲花,只有用循着前人陈旧的词汇来形容。

 

比如说岁月静好,比如现世安稳,比如这个人是我生命里的蝴蝶,无论他能不能飞,诸如此类的形容。诚惶诚恐的慌乱只不过是对天然的高贵的尊敬的附属品,而这种足以把任何感觉推向最极端而又保证了承载爱意的对象的安全的复杂情愫,是生长在无拘无束的爱上的保护伞。

 

仿佛闪电在漆黑的夜空一闪而过,从此以后整片天空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光亮,但那闪电所留下的火花在逝去以后,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远。

 

凤长太郎在那一刻,在宍户亮的身边,在他并不信奉的,也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上帝的面前,终于认清楚了盘踞在他心里的那些藤蔓究竟为何物。是太过深刻的迷恋,镌刻在了心间,太习惯性地接纳和依赖,反而模糊了感受,忘记了去追溯这样互相陪伴的过程,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和动机。

 

也是在那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奔跑在一片华丽的樱花林中,枝桠上的樱花几乎将紫色的夜空都染成淡淡的绯红,陆地上盛开着米色的杏仁花和白色的米迦勒雏菊。纸罩的蜡灯像一个又一个轻盈的梦境漂浮在半空中,绀青的山间月亮如同清莹的冰轮玉盘般升起,柔和的银霜如同最温柔的雪花,无声无息地将每一朵仰望着月亮的花朵倾覆。

 

悬崖摇摇欲坠,奔跑中的他却无法停下,空气中花香迷离,他回头,在各样流泻的光影与繁花组成的盛景中,看到了飘浮在樱花树上的宍户亮——对方穿着款式最简单的白衬衫,明亮又干净,眼睛是最精细的琥珀,将灯盏,鲜花,月影与快要坠跌下悬崖的凤长太郎都牢牢凝固在他的眼底,倒映成为风景。

 

梦中坠跌的过程是很缓慢的。凤长太郎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次电影的慢镜头里。他能够将每一寸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同宍户亮向他伸出手的动作,连同那手心灼烫的温度。

 

当凤长太郎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时,那种巨大的恍惚仍然笼罩着他,让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东山魁夷的画册,翻到了《宵樱》那一页。

 

这幅美丽的画他已经看得太熟悉了,这次,更吸引他的,是另一页上印着的黑色铅字。

 

如果花永久地开放,满月每晚都升入空中,而我也永远地在大地上生存,那么,在这些偶然的相遇里,就不会有如此的感动吧。当我们在大地上短暂地居留之时,如果在心灵深处认为花是美丽的,怜惜彼此的生命,那就一定会感受到偶然相遇的喜悦。把这种偶然相遇视为重要之事的缘由,就是把人生看作一个旅程。不是时光的流逝,而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的流逝。

 

凤长太郎伸出手,轻抚过这几行字,梦境中同宍户亮一起并肩漂浮在樱花树上看月亮的画面再度浮现在他眼前,又同在教堂里他凝望已久的那张侧脸重叠了轨迹。

 

他想,他也遇到了他一期一会的缘分,在这个即将结束的长夏中某一个同样平凡无奇的夜晚,凤长太郎怀着一种最温柔的惶惑,彻底揭开了他这长久在心间悬而未决的谜。

 

003

 

这个夏天对冰帝来说并不圆满。但并不是不好。

 

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是每一个人的遗憾。但如果要用结果来否定过程,说大家都一无所获,得不偿失,遍体鳞伤,宍户亮觉得多少也矫情了一些。他仍然觉得能够和凤长太郎这样奋力拼搏到最后一刻,是比起结果更重要的事,得来不易的胜利只不过是一种嘉奖,更像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他们拥有超乎寻常的默契,关于这一点,宍户亮甚至是感恩的。

 

他一向是最不相信命运的,对他来说,就算要死也是要死在自己的手里。但关于能够和凤长太郎相遇,能够和他成为搭档,一起并肩作战,他确实觉得是要感谢命运的。因为,这样的机遇,并不是他自己可以决定的——如果在云端之上真的有神明在冥冥中安排一切的话,这一定是宍户亮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也是他最满意的情节。

 

这是他作为国中生,作为冰帝国中部网球部一员的最后一场比赛了。夏天就要离去,无论他再怎样不舍。当冰帝的大家都在为着这次失利而失落的时候,他的心却有部分飞到了稍远一些的未来。他想象着,至少要跟凤长太郎分离一年,一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们搭档也才不到一年,尽管中间经历的事情太多,承载的心情和意义也都太重要,可也只不过区区几百天而已——那么,一年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对镜往自己细小的伤口上贴OK绷的时候,宍户亮忽然想起了自己长发的时候。他记得有一天他在便利商店避雨的时候遇到了凤长太郎,对方微笑着说:“因为看到了宍户前辈,想着前辈会不会没带伞,所以过来看看。我带了伞,可以先送前辈回去哦。”

 

其实两人的家并不顺路,但对上凤长太郎温柔的笑,和他眼中清澈的光芒,那些拒绝的话就梗在了心里。对他而言,这已经是面对凤长太郎时的常态了。总是词不达意,想要好好表达,但总会因为慌乱而无措,便只有本能地竖起刺,像只倔强的刺猬一样抵御着来自凤长太郎的好意。

 

很多次,他看到对方红了脸,流露出失落的表情,和低垂眼帘回避自己视线的闪躲,总会在心里后悔自己的冷漠。为什么明明是开心的,欣喜的,想要去依赖和珍惜的,表现出来却是那么的困难呢。敞开心扉的危险到底在哪里呢。这些问题宍户亮想过无数次,对他来说一切的事情都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行就是行,不行也就是不行。他从来没想过黑与白之间会有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灰,他甚至无法辨析出一个分明的结果来。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止一次地唾弃过自己的麻烦。

 

可是每一次,在闪躲,失落,羞怯过后,凤长太郎还是会继续温柔地对待他。就像那次,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地走在雨中,凤长太郎忽然伸手替他将被风吹乱的长发归到耳后。那时,宍户亮还是长发,对方的手指带着温存,却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划过了他的心间。而对方一只手还拿着他请的冰激凌,粉红的唇边沾了一点香草冰激凌的奶油渍,高他那么多的少年总是无意识的,本能性地将身子低下挨着他,温顺得让宍户亮生出了错觉,好像他是属于自己一个人所有似的。

 

以至于在后来,为了重返正选的行列而剪发明志时,他也想到了那天凤长太郎用他浸了香草冰激凌的甜的温柔声线道:“宍户前辈的发质真的很好啊。”

 

“给我做这个发型的美发师也是这么说,就因为这样才非要挖掘我做模特——所以才做了这个发型。要不是免费的,我还不做呢。总觉得长头发有点不方便。”

 

“可是很好看啊!”雨幕中,凤长太郎的眼睛亮闪闪的,许多小说里有这样的句子,形容男主角或女主角的眼睛里有星星。宍户亮对这些肉麻到让人害臊的夸张比喻很苦手,就像他对一切细腻的,柔软的,甜美的感情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应付,可是,凤长太郎的眼神,看起来确实像是满天星倒映在了湖水中,有波光潋滟。宍户亮看得入了神,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及时回应,凤长太郎的脸又慢慢红了起来,随后,他低垂下眼帘,轻声道,“我蛮喜欢的。”

 

宍户亮倒不是因为他的赞美才笑的,但觉得他都已经脸红害羞了,声音小小的还是坚持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实在是有点可爱。和他的身高外形构成反差,整个人根本是只软绵绵的小兔子嘛。但可能是笑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凤长太郎都莫名其妙起来,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块儿笑了。

 

这也是宍户亮唯一觉得有点遗憾的地方,他失去了凤长太郎喜欢的长发。

 

但剪短了发以后,他们就成了搭档。迹部景吾说了一堆话,什么他的眼神和那些失败的丧家犬不一样,他的眼睛还有光,他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之类的,这些话宍户亮听了就头疼。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就算是吃软的,也都不是什么都吃呢,他就不懂为什么有话不能坦坦荡荡直说,觉得他有前途,觉得他能成功,就照直说啊,非要这么夹枪带棒干什么。

 

像凤长太郎——他在这件事里拼命为自己争取,信誓旦旦,毫不犹豫地就能说出相信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像是向日介意他的身高,他就弯腰和向日说话,有空的时候都守在睡着的慈郎身边为他驱赶蚊虫,曾经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自己爱慕自己的女生而纠结了整整半个小时最后以休克告终——就是他这样一个那么温柔,温柔到好像生活处处都在制衡他,温柔到让宍户亮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而言都未免太过鲁莽太过粗糙的,这样的的存在——在为自己争取的时候,尽管仍然是那么的得体,却有那样孤注一掷的近乎于愿意和世界对抗般的意气。

 

宍户亮觉得,这样的凤长太郎就是真正的温柔。

 

而被这样的温柔照耀着,宍户亮都忍不住觉得自己太麻烦了。尤其在一起搭档以后,为了确保胜利,为了让自己不要出漏洞,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拖着凤长太郎练习,有时候甚至要练习到深夜。

 

凤长太郎的父母总是很忙碌,也因为这样他倒不需要和父母交代自己的行踪,也因为这样,练习得晚了,宍户亮就会邀请他到自己家吃点饭。有时候还会过夜。这样的情况很少,凤长太郎是很讲究规矩的,说着不愿意给宍户家添麻烦的话,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安全距离不想打破的缘故。为数不多的几次过夜,他也都坚持想要睡在地上,只有一次,宍户亮实在没忍住动了点火气,他才勉强答应让宍户亮和他分享同一张榻榻米。

 

只不过两个人的身高都不算矮,一张榻榻米实在是有点拥挤。几乎可以说手贴着手,腿贴着腿,彼此的温度重叠在一块儿,带着太过于直接而难以回避的亲密,从身体反应到了精神上。发生在他和凤长太郎之间的时候,总觉得心也跟着融化了部分。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自己实在是给他添了太多的麻烦。偏偏待在他身边的时候,精神就会懈怠软化,就算知道这样好像不好,也想客气一点,礼貌一点,毕竟对方是太温柔的人,自己应该更注意点分寸的,但又总是觉得,如果是长太郎的话,我也可以放心依赖的吧,是他的话,一定也能够理解我的吧。这样的私心并不正义,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扪心自问,宍户亮总是希望能够把这份幸运延续下去的。

 

在国中生涯走到尽头的时刻,宍户亮最担心的人也是凤长太郎。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稍微地意识到了这点——好像自己一不在长太郎的身边,他就会无所适从,网球也不能好好打了。但明明,在他们没有搭档以前,他也是很独立的,现在却好像离开了自己就没有方向一样。

 

起码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能和他搭档,宍户亮实在不希望他荒废。怀着这种担心,宍户亮刻意地把自己心里隐秘的一点喜悦忽略,去找凤长太郎沟通这件事。

 

他们一起在安静的公园里吃着奶酪三明治和珍珠奶茶的优惠套餐。凤长太郎对他买来的柳叶鱼天妇罗表示了惊喜——但后来宍户亮听别人说才知道这家店的柳叶鱼都不是真货。而凤长太郎是只喜欢吃真柳叶鱼的。他又一次搞砸了,当时凤长太郎却什么都没有说,把那份天妇罗吃得干干净净。

 

那是夏天的尽头,雪花般清柔,云霞般明艳的合欢堆叠满了整片天空,甚至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风里也有暗香。宍户亮特意吃了一片口香糖来醒神,凤长太郎顺手就把他拆开的糖纸拿去,用淡绿色的糖纸折出了一粒漂亮的幸运星,然后递给他说:“宍户前辈,这个送给你。”

 

他是真的很喜欢每句话都叫自己一次。宍户亮忍不住这样想。即便只有他们俩独处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每次都先称呼自己一声。宍户亮又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叫他长太郎,只是一次意外的脱口而出而已,那次练球的时候,长太郎的球差点打到他,立刻急切地扑过来两手抓住他的肩膀,两眼中满是焦灼的火焰,凝着他连声问,前辈前辈,你没事吧?

 

被那眼中的火焰烫到,回应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忍不住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是那种极容易亲近的人,但同学里还是很少人称呼他的名字,他虽然对人好,但关系称得上亲密的却也少之又少,曾经宍户亮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对朋友对感情关系要求很高的人,所以也不曾想过要打破横亘的距离。他固然率直,但并不是单细胞。

 

可是那一声长太郎叫出口,对方的反应却是搭住他肩膀的手指尖轻轻一颤,眼里是温柔且丰盛的光。耳朵尖在银发里轻轻地染上了玫瑰的颜色——他很高兴。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宍户亮就也开始几乎每句话都要叫一声他的名字。有时候他也会想,或许其实是他更喜欢更依赖这样的关系,是他享受着这种对于长太郎来说自己是特别的感觉,甚至更得寸进尺地说,他享受着对方只属于自己的一切。

 

无论是独处的时光,对方面对自己才会显露的格外灿烂的笑容,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仿佛害怕什么破碎的那种温存。

 

正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思,所以当他找长太郎出来,想要安慰他,也劝告他,无论如何不要因为不能和自己搭档而对网球松懈。无论和谁搭档,都不要影响到自己的效率。毕竟等他们毕业以后,网球部的重担就要交给他们几个二年级了这些话的时候,他内心的感受有些复杂。

 

这些话,当然都是有道理的,是有实实在在的好处的,但自感情上说,宍户亮也不得不承认,能够这样牵动凤长太郎的情绪,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盛大的礼遇,要他亲手来打破,不可谓不艰难。这样的想法未免古怪,可是宍户亮不懂得如何否定已经存在了的真实。

 

当他才说到,就算以后没有我在身边,或是换了新的搭档,你也要好好加油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的凤长太郎忽然抬起头,几乎可以说是瞪着他了,橙黄色的灯影下,他那原本总是澄净温软的眼波也显出一点意气,像是幼兽抵御危险时的姿态:“宍户前辈,前辈你是不想再和我搭档了吗?”

 

“不是啊,”宍户亮愣住了,本能地反驳以后,才道,“但是我在高中部等你,也要一年嘛。我不希望这一年里,你荒废自己的能力。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想你对网球还是上心的……”说到这里,宍户亮又觉得自己是有些自作多情了,“不过我还是想说,应该提醒你一下。重要的是你自己,不管和谁搭档,你都要更专注于自己本身,你明白吗?”

 

凤长太郎点点头,夜风吹过他的发,像是一团团六月的蒲公英,看得宍户亮有些心痒痒,想要伸出只手摸一摸他的发。但他克制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冲动,凤长太郎的脸上缓缓浮现起了一丝苦笑道:“这么明显吗?”

 

“什么?”

 

“我离开你就会变得很艰难这一点,很明显吗?”

 

这句话落在耳朵里,就像那些蒲公英飞进了身体里,宍户亮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里也有一颗心脏,且比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还要再活跃,以至于让他无所适从。凤长太郎语气里有一点显而易见的脆弱,偏偏语气里又带着一种平铺直叙的坚决,好像无论如何,都不打算改变。以至于短短的一句话里,竟出现了依赖求助和不愿更改的倔强这两种并不相似的情绪。

 

宍户亮竟觉得荡气回肠。

 

“……我想,可能是因为你太习惯和我搭档了。习惯是很难改的——”反而是宍户亮下意识地选择了回避,他知道那牵涉到太多微妙的情绪,是他不擅长处理的曲折。可是,凤长太郎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配合他,反而直接地反驳了他:“这不仅仅是习惯的问题。是因为我喜欢和宍户前辈搭档,只喜欢宍户前辈。”

 

他说出口的喜欢就像一枝箭,径自射中了宍户亮心脏最敏感处。那箭一点也不锋利,是用浇了糖浆撒了花瓣的羽毛做成的,让宍户亮甚至不能因为被攻击到了要害而生起防御的本能,整个人都只有顺着倒进沉默的旋涡里。

 

风吹落合欢花的花瓣,掠过路灯的灯影,给凤长太郎的脸上投下了一点斑驳的痕影。他的长睫毛随着花瓣翕动一阵后,宍户亮看到他咬住了嘴唇。这个动作代表他的心上一定沸腾着负面的情绪。也许是不忍心,也许是其他更复杂的出动,宍户亮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会在高中部等你的。”

 

“我知道。”

 

“你对网球部来说很重要。我知道你其实很冷静,很有决断力,也有对比赛而言有益的激情。只是,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应该更相信自己。不要怀疑自己……”

 

“我知道的。我只不过是,”比起宍户亮的词不达意,今晚的凤长太郎倒是单刀直入,爽快得很,“想到如果不能和宍户前辈一起,就觉得很难过。就觉得打网球也没那么有意思了。”

 

宍户亮又一次愣住了,半晌才讷讷道:“但你打网球也不能是为了我呀。”

 

要说不窝心,当然是假的。却因为感到这样自私的快乐是不应该的,所以只有抑制。

 

“也不能说是为了你。我很喜欢打网球的。只不过,比起网球的话,”凤长太郎又咬了咬嘴唇,道,“我觉得,是你更重要。”

 

扑通,扑通。

 

刹那之间,世界一下变得好安静,宍户亮好像连开花的声音,夜幕下草木生长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又好像被剧烈的,不受控制的心跳声充斥了耳畔,而听不到其他任何的声音了。

 

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

 

这种饱满的,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溢出心口,落地开出花的感受又是什么?

 

宍户亮对这些都一知半解,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如坠云雾间,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下一句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说着,“但是,你也不用想得那么严重的。就算,就算我不和你一起打网球,我们也还是好朋友呀。”

 

他倒是真的很少对凤长太郎提起朋友这个词。他们是默契极佳的搭档,自开始打双打以来,各种赞美,校内校外,几乎都填满了他们的耳朵了,但他们连搭档这个词也很少提。总觉得朋友,搭档,这样的词语无法将他们的关系完全概括,而其中遗落的部分,又似乎是最重要的。

 

但现在他只有用这个词来安慰凤长太郎了。他以为自己表决心表得很好,于是忽略了心里的异样感觉。凤长太郎也很快微笑道:“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减轻对宍户前辈的依赖的。”

 

凤长太郎的眼睛好像起了雾。

 

宍户亮总觉得雾里藏着许多更深切的东西,但他在尽力地掩藏。

 

“谢谢你,宍户前辈。”

 

这是这个夜晚,在公园,凤长太郎对宍户亮说的最后一句话。

 

004

 

听说宍户亮说想要把头发再留长的那一刻,凤长太郎稍微有点儿恍惚。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语调里带着点自然而然流露的疑惑。站在他对面的人对他的慢半拍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因此而生起了几分自己都尚未彻底明白过来的温存的纵容。

 

他把包装纸完全拨开,将做成猫咪爪子形状的冰激凌送到对方嘴边,看着凤长太郎略显狼狈地张开嘴,咬住了以后,呼出的温热气体已经足以融化雪糕上薄薄的一层奶油。宍户亮忽然觉出一点给小动物投食般的趣味,但就算是真的小动物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这么温柔的耐心了。

 

“经过了U17以后吧——”凤长太郎想要伸手把雪糕拿过来自己吃,宍户亮却避开了他的手,坚持自己给他喂,“我觉得我还是挺有成长的。当初剃头都是为了自己激励自己,证明自己的决心嘛。现在觉得也差不多可以结束这种形势了。”

 

凤长太郎继续小口小口地咬着雪糕,便利店空调的暖气往他的脸上扑,像是在空气中要开出轻飘飘的花朵,而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切实的发光体,被他凝望着,就觉得万有引力都好像有了实体。冬天在暖气的簇拥下吃雪糕,他却觉得真的越吃越热,耳朵烫得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融化成黄油了。

 

“那,”宍户亮执意如此,凤长太郎也是不喜欢和他拧着来,配合的结果就是自己脸越来越红。他面对宍户亮的时候好像总是不争气的,整个人都变得格外软弱,稍微亲昵一点的动作,他心里就开始冒彩色的亮晶晶的泡泡,要是放任自己沉进去,总觉得下一秒就能吐出花来。他只得赶紧开口,“那迹部前辈不会有意见吗?”

 

“关他什么事——”

 

“嘛,当初也是他给你的机会呀……”

 

宍户亮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对着迹部景吾总是有点气焰,好在迹部景吾不是那种轻易就会被得罪的性格,两个人相处以来虽然总是硬碰硬的多,关系倒是真的好。

 

“那是两回事。”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长发很难打理吗?”凤长太郎这话说得不错。宍户亮的发质是真的好,但他也是真的不太会打理头发。当初要不是被美发店拉去免费做模特,也不会留之前的那个长发发型。

 

“但是,”冰激凌的奶油就要淌下来了,宍户亮拿另一只手从口袋里翻出纸巾来,他这句话说得有点不利索,动作也变得有点儿硬梆梆的,他揪着纸巾差点把纸都给撕破了,“但是你不是说……”后半句话宍户亮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在心里默念,就当自己是说完了。一边拿纸巾擦淌到手背上的奶油,一边把雪糕塞给了凤长太郎,让他自己吃。

 

其实这雪糕明明是宍户亮买的。结果自己来了,却变成他喂给自己了。动物园的动物,水族馆的观赏鱼,这可能并不是什么好的感受——然而对象是宍户亮,他便觉得天地万物都自然而然的被软化了棱角。

 

蜂蜜,花环,彩虹和棉花糖。和宍户亮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想到这些东西,脆弱又甜蜜,温柔又迷幻,稚嫩且美。他想,单单是为了他能带给自己的这种美好的感受,他就愿意永远和他在一块儿。但蝴蝶和小鹿同样簇拥在心脏里,也还是有些沉甸甸的。尤其是现在,和宍户亮相处,他那些无所适从的慌乱变本加厉,像是一场猛烈的台风。

 

凤长太郎其实是过来买今天的晚餐的。现在买完了,他就应该走了。但宍户亮也在这里,他就站在冷柜旁边的漫画专柜看漫画,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薄荷糖。凤长太郎并不喜欢薄荷的味道,但是那点清凉的辛辣在凤长太郎的身上却显出另外一点鲜明的,近乎于蛮横,但本质是温柔的生命力。他被那点气息蛊惑,好像在宍户亮的体内也有一个漩涡,漩涡里有花朵在绽放,蝴蝶胡乱地振翅飞舞,他不得不靠近。

 

生命充斥着黑暗,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追寻到意义,大部分时候都是冷冰冰的一片虚无。凤长太郎靠近宍户亮,在更多时候,之于他,是靠近光源,靠近暖的那一面。

 

暖流是不是喜欢他,光源是不是喜欢他,就像太阳是不是喜欢向日葵,根本一点也不重要。凤长太郎站在他附近,灯光像流丽的蝴蝶在翩跹,宍户亮的眼睛像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藏在水晶球里的春天。但对方翻书的手未免有点动作太快,目光也有些闪烁得太过了。

 

凤长太郎一支雪糕吃完了,他细细擦拭过自己嘴角,随后又靠了回去。

 

宍户亮又再翻了好几页漫画。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无声地叹了口气,喉结跟着颤动的起伏,轻而沉的样子。他把漫画放回书架上,侧过脸去看凤长太郎:“你还不回家啊。”

 

原来是逐客令。

 

凤长太郎怔了怔,有刹那之间的失落划过心间。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常态,他倒没什么不习惯,也学不会抗议,或者不如说他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

 

“是差不多了。”他抬起手腕看自己的表。

 

“你家大人今天在吗?”凤长太郎的父母都是律师,只要有工作,时间几乎都是客户的。

 

凤长太郎晃了晃手里自带的编织袋:“不在,都出差去了。”

 

“那你晚饭吃什么啊,”宍户亮瞥一眼他的袋子,看到落在外头的收银条,上面就写着芝士三明治,“就吃个三明治就行啊?”

 

凤长太郎愣了一下,然后道:“可以了——其实我晚饭吃得一向也不多。”

 

“在下一个人进来以前,你有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宍户亮忽然想到什么。那是他们冰帝的蓝毛狐狸教他的,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内抛出橄榄枝,被接下的几率会大大提高,“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火锅?”宍户亮说完了,有小小的,只有自己能感觉到的,发了一小下的抖,“我请客。”他很有诚意地补充。

 

凤长太郎看着灯影在他眼睛里,像是一道春天的白色闪电,一刹那的灵感照亮了这段时间总是弥漫在他眼前的雾。他伸手,捉住了宍户亮校服的一点布料,没等到下一个人进来,就道:“好啊。”

 

忍足侑士说话竟然靠谱呢。

 

005

 

凤长太郎对火锅的兴趣其实并不大,但他吃饭是很认真的。忙着涮肉,一旦发现熟了就往宍户亮的碟子里送。对方吃着吃着把眼神往桌上放着的一盘薄荷糖看去。紫罗兰假花映衬下,那些玻璃糖纸的色泽更鲜艳了,眯着眼睛看,像是一片闪着光的斑斓森林在地平线缓缓升起。

 

“宍户前辈?菜要凉啦。你在想什么?”

 

“想你啊。”

 

脱口而出的下一瞬间,宍户亮意识到不对,目光涣散下,慌乱地一抬头,却刚好撞入了凤长太郎迎向他的目光——这人的心里都是水晶吧,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纯净这么明亮的眼睛呢。

 

其实宍户亮想表达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但词不达意,却又歪打正着,微妙地正中了另一点红心。他下意识抓了一把薄荷糖在手里,又缓缓地放开:“我在想,每次我给你送的薄荷糖,你怎么都不吃啊。”

 

“……啊?”凤长太郎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上次在食堂,看到你把糖给慈郎了。”

 

凤长太郎想了一会儿,那都是U17训练营以前的事了。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就应该告诉我啊。我又不会吃了你——在你眼里我很恐怖吗?”

 

“不是的。”火锅店里雾气缭绕,因此而间隔出了一些距离,凤长太郎只觉得一颗心浮浮沉沉在云层里翻涌,倒是没有直视宍户亮的时候那样激烈的紧张了,“宍户前辈是很温柔的人。”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眼神一下变得更亮了,像是空港的灯塔和星光糅合成了斑斓。

 

“那你为什么总是很怕我啊。”

 

“就是因为前辈太温柔了啊。”

 

宍户亮只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对方的语气软绵绵,像是春日的云,近似于撒娇,又微妙地戳中了他的萌点。他的心情一下变得轻快,好像开了盖的波子汽水,有气泡在沸腾着要挣脱玻璃瓶的桎梏:“对你温柔不好吗?”

 

凤长太郎笑起来,是那种很温存,又很无可奈何的温柔。

 

“让我太喜欢了就不好啊。”

 

他是习惯了对宍户亮真情流露的,反正对方的心上永远都像有一层加护玻璃似的,他并不害怕自己会穿透,也不害怕自己会暴露。而到今天,想起那个夏天的凉风习习的公园里,对方的那句‘好朋友’,就更觉得自己的种种明示暗喻,无心的破绽,有意的柔情,想必对方也都不会领会的。心有灵犀的前提,是对方向他开启那扇门,否则有些地方,他永远也到不了——就像有些地方,对方也永远不会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

 

宍户亮低头开始吃肉,他吃得慢条斯理,好像是有点心不在焉似的。其实他是在脑子里过忍足侑士给他出的主意:“请吃饭呢,就最好呢请火锅或者烤肉。这样呢,就算对方没话跟你说,你好歹还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干。一心二用呢,你也不会太紧张。”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你不用怕得罪我。我不会生你的气的。所以,”宍户亮想要喝点饮料,结拿过来放在一边的波子汽水,“所以,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忍足侑士说,正所谓兔子急了也咬人,凤长太郎的性子看似很温,其实在他认为重要的人和事上,是很有可能会物极必反的。所以,拐弯抹角没有用,虽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宍户亮可能会走上他心里的小路,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好。

 

“像是如果不喜欢薄荷糖的话可以告诉我。我请你吃的柳叶鱼是假货你也可以告诉我。还有,如果我哪里怠慢了你,让你觉得不开心了,你都可以告诉我。”宍户亮握紧了波子汽水的玻璃瓶,“我能改的就尽量会改……要是实在改不了的话,”宍户亮想,要是实话实说呢,他就不能许诺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是实在改不了,就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凤长太郎没忍住笑出了声。

 

宍户亮本来是最讨厌被人看笑话的,但那笑声很好听,笑起来的凤长太郎也太好看,像那一夜的合欢花在他眼中烂漫地绽放,随后蔓延到整个脸颊。

 

“我是不知道,我具体哪里做得让你不开心了,这段时间你都很少来找我。”日吉若就三天两头往他们网球部,同样都是一年后要重新搭档,宍户亮总觉得凤长太郎对自己比起以前,还是冷淡了不少。他大约猜得到是自己哪里让心思敏感的少年受挫了,可他总捉不住那个关键。否则他也不用去请教忍足侑士了,“但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因为我一定不是有心得罪你的。”

 

这番话对宍户亮来说,已经超出了诚恳的范围,甚至显出一点哀求的意味来。

 

凤长太郎眨了眨眼睛,好像有点为难,宍户亮捕捉到他咬唇的小动作:“你没有哪里得罪我。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

 

“我……”

 

答案对凤长太郎来说已经再明确不过,然而对方根本如坠云雾,什么都不明白。要说不苦涩,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原本凤长太郎什么也不想说的,但自己的情绪本质上是无可奈何的,他无法让自己的感情回到原本的位置,但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又造成了宍户亮的困扰。

 

他最讨厌成为这个人的麻烦。

 

所以宁愿把底牌揭了,让对方把自己判出局,也不想对方为了自己的情愫和心事烦恼。

 

“我是不喜欢薄荷糖。也是真的有点害怕你。我之前就说过,离开了网球,你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凤长太郎的嘴唇泛起了一点月牙白,“我也看重你,多过于网球……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是因为你有任何的不好。是你太好了。”

 

灯光仿佛化作了跳跃的火焰,落在了宍户亮的心里,有一片他自己都不了解,也从未涉足过的森林,在那一刻被点燃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走到了摇摇欲坠的悬崖边,整颗心都毫无着落。为了缓解这种紧张,他转移注意力去开波子汽水。被他捏得久了的瓶盖口都粘了一片湿润的汗,波子汽水和他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的沸腾,结果就是,喷了他一脸。

 

“——是因为,我喜欢前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宍户亮整个人僵在那里,就好像春天被冻结,随后被敲成无数块碎片——他因为那些汽水而无法把眼睛完全睁开,刺痛感蔓延了他的神经,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扯纸巾也不是,先说话又觉得张不开口。

 

全世界所有角落里的风流淌过他的体内,在台风眼的中心飞出了蝴蝶。

 

凤长太郎也顾不上自己这准备领取死亡证明般的告白,扯了纸巾就过去给宍户亮擦拭,从眼睛轻柔滑过,再到脸颊,最后是唇边。凤长太郎不敢停留太久,也不敢擦拭得太过于真切,生怕留下什么暧昧的纰漏。囫囵的结果,就是当凤长太郎将纸巾团成团扔到一边去的时候,还有一滴淡粉色的汽水从宍户亮湿漉漉的睫毛上跌落——像是在漆黑夜空下绽开的粉红色的花朵。

 

鬼使神差的,凤长太郎伸出了手指,接住了那滴汽水。

 

那点粉红落在凤长太郎的手指上。宍户亮忽然觉得自己被拽入了属于他的感官世界,那是凤长太郎的秘密森林,一切被无限地压缩,又被无限地放大,延伸到了天空的尽头。他忽然想起让他下定决心来和凤长太郎谈话的前因。

 

那是一个梦。

 

梦里是云蒸霞蔚般的樱花林,月亮升到了樱花林的正中央,洒下了一片烂漫月光。而他和凤长太郎手牵着手坐在一起荡秋千。

 

他醒过来以后,觉得怅然若失。

 

想到也许以后的生活,凤长太郎始终会慢慢地淡出——未来的人生多长啊,几十年的时间听来简直令人生怖,若是没有这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是设想一下那样的情况,都觉得难以接受。

 

——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也始终都会有自己的生活,距离总是会变远的。

 

可是,他不想。

 

即便是如今的距离,他也觉得遥远,又何况是渐行渐远。

 

让我跌向你——让我留住你。

 

“——那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一刻在说喜欢的字眼,都觉得像是星星在发光发亮,灼人的温度一下穿透了此刻的雾气:“我给你时间考虑。在我决定不喜欢你以前,你可以慢慢想。”

 

006

 

真实的生活里也会藏匿着梦幻,明媚的春光下也会有涌动的暗流。

 

那道属于春天的白色闪电如同烙印永久停留在了他们的心。

 

“——其实忍足侑士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啊?”

 

牵手回去的路上,凤长太郎难得有些得意忘形地晃起两人相握的手上,像是在模拟荡秋千。

 

“他给我出的主意,让我跟你谈谈,还说一定要让你说真话——”

 

“啊,所以忍足前辈早就看出我喜欢你了吗?”

 

宍户亮轻轻‘嘁’了一声,很不以为然:“估计连我喜欢你他都看出来了吧。”

 

他这句话的语气毫不浪漫,然而奇异的是,这样能够坦荡又轻松地把喜欢说出口的宍户亮带有某种奇妙的魔力,在不浪漫里开辟出新鲜的浪漫,刹那之间,天地好像都倒转了,凤长太郎觉得自己踩在轻飘飘的云端——早樱开在春风里,在他的头顶绽放出绚烂。

 

凤长太郎感受着宍户亮握他手的温度,仿佛藤蔓与红线一起系在了他的手腕上——好像无论他飘游到哪里,只要有这个人在,他总能安稳地降落的。

 

宍户亮还在碎碎念地说:“忍足的事儿我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偷偷告诉你啊,”他转过脸凝着凤长太郎,“他之前在天台和迹部接吻,被我看到了——不过,迹部也没有要追杀我,应该是不在乎我们知不知道吧。”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看到阴影里凤长太郎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好像游鱼钻进柔软的珊瑚丛。宍户亮忽然福至心灵。

 

“长太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夜幕下,在隔墙的,因此显得有几分飘渺的灯光下响起来,“你想要接吻吗?”

 

凤长太郎凭借身高的优势将他的前辈拢在怀中,像是一枝花盛开在春天。夜空闪烁着城市人工的霓虹灯,在隔绝了行人的火锅店后门的巷子里,两个人交换了人生中第一个吻。

 

006

 

冰帝高中网球部训练的间隙,忍足侑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棉花糖口味的棒棒糖,慢条斯理地享受。一阵玫瑰香气朝他袭来,他头也不抬,就喊一声来人的昵称当打招呼:“小景。”

 

迹部景吾坐他身边,生出一只手自然而然握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什么呢。”视线里就见凤长太郎笑着替宍户亮把他刚长长一些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小揪揪:“哦,不闹别扭了?”

 

“在一起了还闹什么别扭啊。浪费时间。”

 

“终于在一起了啊。我还以为他们俩还得再迟钝一阵子呢。”

 

忍足侑士有点得意:“毕竟是我们冰帝的第一初恋,我当然还是要帮一点小忙的。”

 

迹部景吾挑了挑眉:“冰帝第一初恋?”

 

“严谨地说,应该是,冰帝网球部的第一初恋。”忍足侑士犹自不觉,迹部景吾含笑的目光如一阵春天的风般掠过他:“不对吧。”他说话凑得很近,轻暖的气息往忍足侑士的脸颊上扑,他分出一只手去摸忍足侑士垂在肩膀的发,“当初是我们俩先认识的吧。”

 

“啊对——”那场初遇在当初极其兵荒马乱,但现在想来,又多了一层,玫瑰色的,旖旎的,梦幻滤镜,笑意如同支离花开在他的嘴角,“那他们就是第二初恋。第二。”

 

迹部景吾倏忽觉得耳朵有点发烫,欲盖弥彰将目光挪开,冲不远处喊:“日吉若!你别整天给他带奶茶,胖了就跳不起来了!”

 

忍足侑士耸耸肩膀,道:“你省省吧——老三这两个人都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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