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故我在

【开宝长篇】不知年(十四)

这段开始是有魔化倾向的阿小 伽小要私奔了23333

第十四回 既见君子(下)

 

甜心冲进雨幕中,纠缠于她身上的碧色火焰依然如影随形,像甩也甩不掉的尾巴。她手中法印不断,似在白日的雨里绽开了各色星辰般的焰火。嚯哈哈根本就不现身,仅凭那些碧色火焰就已经将甜心逼得步步后退。

 

“魔教护法,果然名不虚传!上次是我疏忽大意,这次我一定要跟你分出一个高下。”甜心临危不惧,两手翻飞如蝴蝶翩舞,却在此时又一刀胭脂色的刀影掠过,眼见那刀影要将碧色火焰削弱,甜心却闪身挡在火焰面前,两只粉色霞影般的蝴蝶飞速掠过将胭脂宝刀抵住。

 

“甜心!你这是做什么?”

 

花心倏忽出现,以飞鱼折梅的手法试图做擒拿手将甜心拎到一边去,甜心却凛然道:“嚯哈哈交给我,不必你插手!”说完,一柄碧玉刀撞偏了花心的胭脂宝刀。

 

“你……”花心知道她性格极之固执,也不再纠缠,闪身去到了一边。

 

那边厢突然传来一阵幽幽琴声,在这风雨之中听来,竟是如泣如诉。花心脊梁上窜起一股冷意,直冲天灵盖,因为他已听出,这竟是赤琴仙子的赤霄魔琴!

 

难道赤琴仙子竟没有死?

 

花心是从雪镜楼中来,那里密道空无一人,他一听到赤霄魔琴,就想起粗心,恐怕是他遭遇危险,粗心所住,是凝紫楼,他即刻飞身朝凝紫楼掠去。

 

等花心到达凝紫楼时,粗心正以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同孤独老人的子母金环缠斗在一起,他们两人在凝紫楼的屋顶上战作一团,人影纠结,花心还来不及想孤独老人究竟是人是鬼,已飞身上前,加入了战局。

 

而远处灵苍山上,刚从密道中脱身的开心从山洞中走出来,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的背上背着昏迷了过去的小心,一只手还牢牢抓住小宅的手臂:“原来琼花楼的密道是通往灵苍山的吗……这下还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别顾着乱用古诗了。你没听到赤霄魔琴的声音吗?”

 

“听到啦,我又不聋。”开心照样把小宅的话给顶撞了回去,忽然想到什么,又再别别扭扭地添上一句,道,“你不用担心,就算是带着你这么个绣花枕头,我也能把赤琴仙子打趴下的!”

 

小宅睨他一眼,冷冷道:“你照顾好小心就是了。我不指望你。”

 

开心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围,一边道:“那你打算怎么办?这里最没有用的那个,好像就是你吧。”

 

“你以为赤琴仙子会杀了我?那样她就永远别想得到藏宝图了。”

 

开心上下打量了小宅一圈,冷冷道:“哦?难道藏宝图现在就在你身上?”

 

小宅忽然歪过脑袋,冲开心做了个鬼脸:“我不想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开心一愣,没想到小宅在此刻竟然还能做出鬼脸来。

 

赤霄魔琴对于有真气内功的人才是伤害,小宅则不会受到魔音灌耳的伤害,但开心仍然非常戒备,他尽管不再与小宅说话,却仍默默将小宅挡在了身后。

 

小心伏在开心的背上,他其实仍然有一线清明的意志,在昏沉间仿佛被架在烈火上沸腾,他自知不好,陈年旧毒与内伤加之最近新受的内伤,以及被开心的幻影铁拳所造成的伤势,这些加在一起,换做是其他人,兴许早就已经入了轮回道中,他虽然还能强自支撑,其实也已经脆弱不堪。

 

这样是不行的,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休养生息了尽十年的云霄宫,如果他一直都是如此虚弱的状态,无法恢复出自己全部的武功,那么他就会成为大家的麻烦,而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看来,如今孤注一掷,只有最后一个方法了。

 

小心在昏沉间,断断续续地默念着禁咒的咒语。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一叶扁舟在浪潮起落的江河湖海中不停地颠簸漂流,他有时会因为钻心的疼痛而无法将咒语念下去,却一直也没有放弃。

 

这条咒语,他记住已经整整十年。

 

这十年间,他没有一刻忘记,下定决心去用,这却是头一回。

 

但他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放弃,排除万难也一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以,即使念咒语念得断断续续,几次都要被强烈的疼痛淹没,他仍咬着牙破碎地着也要念出咒语来。

 

开心之前怕小心被雨淋湿会加重伤势,一直都在用真气为他挡雨。而当禁咒的力量开始在小心体内流淌时,就将开心加诸在他身上的真气都抵消了,开心正觉得错愕,忽然眼前起了一阵红雾,与此同时,一阵柔婉的笑声如银铃般在他耳边响起。开心不由皱眉,用了狮吼功的功法直接喊道:“赤琴仙子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要来打架就尽管出手好了,先笑一阵子算怎么回事儿?烦不烦!”

 

他直接用狮吼功将赤琴仙子的魔音给挡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挡在了小宅的身前。红雾消散,赤琴仙子抱着她的赤霄魔琴静立在了他们三人的面前,艳若桃李的面孔挂着如花笑靥,一双狭长而妩媚的丹凤眼也仍是灵巧澄净——被幻影铁拳所伤的人都会面容扭曲,死后更会因为内伤而泛起青紫的颜色,难道人死后成为了鬼魂,生前所受的伤就能平复吗?

 

但开心并不害怕,他又再对赤琴仙子道:“我不管你现在是人是鬼,但是我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你不要太得意了!”

 

赤琴仙子毫不受他狮吼功的影响,一步一步朝开心靠近,微笑道:“开心少侠,又见面了,你难道就只有这些凶巴巴的话跟我说吗?其实,又何必喊打喊杀呢?你与我们云霄宫,又不是没有交情。”

 

“谁和你们有交情?!”

 

“你和我那个小师妹难道不是朋友吗?”

 

“我,”开心竟被这句话噎住了,他顿了顿,道,“她是她,你们是你们!我跟她是朋友,不表示我和你们有交情。而且,她也早就不是你们云霄宫的人了!”

 

“是吗?”赤琴仙子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这么确定吗?这些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真的清楚了解吗?要不要我慢慢告诉你?”

 

开心冷哼了一声,道:“不必了,你快出手吧!”

 

“你如果想再杀我一次的话,就自己先动手啊。我可没有想要和你打架。”赤琴仙子笑眯眯地道,“你不用因为我是个女人而对我手下留情,不然,可能吃亏的就是你了。”

 

“什么男人女人,我不愿意先对你动手,只是因为我不清楚你是人是鬼,搞不懂你的来路,而且我这里还有我必须要保护的人在,不想给你钻空子。你先出手吧!”

 

赤琴仙子生平对阵过的人恐怕没有上千也有好几百个,这些人中无论是正是邪,都没有一个会像开心这样说话的,他说话不仅直率,还带有几分天真的意气,偏偏坦荡到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说什么好像都不妥。虽然赤琴仙子从没有想要掩饰自己是个奸佞小人,却也觉得面对这样大路的开心,生生地被逼出了几分惭愧。

 

她苦笑道:“开心少侠,其实我们可以不用动手,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和你商量一下的。”

 

“啊?”开心呆住了,他的耐心其实也不是不佳,只是认为没有什么必要跟这些敌人浪费时间罢了。但被他一直护在身后的小宅却走了上来,一只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这动作倒也没有能够禁锢住开心的能力,只不过,开心也很少会直接忤逆他的意思。小宅对赤琴仙子道:“您想和我商量什么?”

 

开心在考虑要不要把小宅直接拍死算了。

 

他竟然对赤琴仙子用‘您’?这么客气干什么?

 

“当然是关于藏宝图的事了。”

 

“果然。所以,您有什么提议?”

 

赤琴仙子似乎也没想到小宅愿意和她商量,但她很快就整理好了思路回道:“云霄宫对宝藏是志在必得,这您也知道。如果您愿意交出藏宝图,我们也就不会对风满楼赶尽杀绝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风满楼还怕了你们不成?!”开心话音刚落,小宅扣住他手腕的力气就更紧了紧:“你住嘴。风满楼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就像一支箭从天灵盖直刺进体内,开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明明是想要说话的,张嘴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关于这点,他也确实是无话可说。

 

立誓不再用飞鱼折梅的人是他,犯了武林大忌的是他,差点就成了江湖天字第一号通缉犯的人是他,而对这些,直到此刻也毫不后悔的也是他。

 

甚至当初,一意孤行要离开远月山庄和风满楼这个所谓师门的人,也是他。

 

这些年他走遍大江南北,也遇到过不少危险,在这次被云霄宫追杀的过程里,几次千钧一发,他也从没有动用过飞鱼折梅之类的武功,为着一腔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意气,或是更深切的原因,是他不愿意再和小宅有什么联系了,可是,即使他自己想要斩断所有的羁绊,在知道对方陷入危险的时候,也会自欺欺人,百转千回地出手相助。

 

谁又能说他逃到镜花宫来,只是为了避难呢?

 

可是——

 

可是小宅却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风满楼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确实没有关系,现在早就没有人管他叫开心神捕了,除了小心他们几个仍然习惯性地将他视为大师兄,在其他人眼中,他只不过是个勾结魔教,为了一己私情,触犯武林盟规,如今终日无所事事浪荡游离的混混而已。

 

他确实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甚至在昨天晚上,他还有过一些错觉,以为即使不再有那个原本也就是虚的师徒之名,他同小宅,同其他几位的感情,也还是在的。他这些年来的赌气,不过是为了经营一场旷日持久的错觉,让自己沉溺其中,好像只要他愿意,就随时都能回头。

 

但早就不是当年了。

 

他跟小宅之间似乎是有无数个当年,初见的当年,对方还是个小孩子,软绵绵的像个糯米团子,一戳就能露馅儿的那种。再然后是十年前同云霄宫大战的那个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已经与他差不多高了,褪去了稚气,却还有一点青涩,单从外貌气度上来看,比他要成熟不少——事实也是如此。那时候他虽然也是不太会武功,又不能修习真气的花架子,可是骗起人来眼睛也不眨一下,那架势,倒是蛮有气派的。开心在那时候自甘承认是他的徒弟,做高他这个武林盟主的身份,也没有任何的不情愿。

 

再接下来,就是有了好几个师弟的当年,他虽然年纪比这些人都要大,但之前都不问世事,完全也没成熟到哪里去,领着他们瞎胡闹,倒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似的。

 

最后定格的那个当年,就是两年前灰心城的那个暴雨之夜,把他这离奇得来的所有一切全部打破,所有的幸福也好,不幸也罢,他珍惜的,他想要争取却还悬而未决的,和他不愿承受的,所有一切都在那个雨夜支离破碎。

 

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虽然离开是个冲动的决定,但在这坚持的整整两年里,他却没有丝毫的后悔,他明白这于情于理都是最正确的决定,而且他这一辈子可能都只有这一次可以做出这么理智的选择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听到小宅那么说,心还是会疼起来呢?

 

还是说,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以为对方还会在原地等待他,给他留下反悔的余地呢?如果他认为自己可以放弃,但对方必须一直都等待他,这种想法不是跟无赖没有区别吗。

 

开心越想越觉得颓唐,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听小宅和赤琴仙子交涉了一些什么。如果不是顾忌到小心,他现在就想坐到地上。他当然不至于会累到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只不过是心里的支撑,倒塌了部分而已。

 

“看来,你还是不肯了。”

 

“我当然不肯。因为风满楼的戒指,并不在我这里。”

 

听到风满楼的戒指这几个字,陷于自己心事的开心突然从神游中清醒了过来。

 

“风满楼的戒指不在你这里?宅总座,你知道这样你的处境会有多危险吗?”

 

“只要藏宝图还在我的身上,我相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

 

赤琴仙子对小宅的自信抱以一声冷笑:“当然了,你不会死,但是不代表你不会生不如死。”

 

“云霄宫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残酷的地方,我想你待在那里,应该也很痛苦吧。”

 

“如果可以离开,那当然再好不过。”

 

小宅点点头,笑道:“所以,你才会来跟我做这笔交易。不过,云霄宫的其他人,他们有那么容易放过你吗?”

 

“唉,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我啦。但是我也有法子解决就是了。”

 

“哦?我倒有一点好奇,你的武功虽然很不错,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你又怎么能对付得了云霄宫的那么多高手呢?”

 

赤琴仙子拨了拨散落额前的发丝,笑容妩媚,如春日枝头绽放得最鲜艳的桃夭:“我当然有我的法子,这点宅总座你就不用深究了吧。毕竟,我就算对自己再怎么有信心,也绝不会对别人的爱人出手的。”

 

“……什么?”

 

看着小宅惊讶的目光,赤琴仙子也有些意外:“你和锦绣山庄的那位桃姑娘难道不是一对不离不弃的亡命鸳鸯么?如果她不是你的爱人,又怎么会为了救你把自己也陷入危难之中呢?她本是可以直接离开的,我们云霄宫毕竟不想无端招惹锦绣山庄还有金陵顾家啊。”

 

“我跟小桃,我们只不过是朋友罢了……”

 

“宅总座你不用这么急着解释,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啊,我见得多了。就算现在你们还是朋友,想必对彼此抱着的恋慕之心,也早不是朋友之间会有的了。”

 

开心终于无法忍耐:“够了吧你,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诶!你是不是武功废啦?不动手,只动嘴,你到底想怎么样?”

 

“开心少侠稍安勿躁,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江湖道义我还是讲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自己的盟友出手的。”

 

“你们结盟了?!”

 

“你刚才没听到吗?我和宅总座已经说好了,我替你们解决这一路的追兵,保证你们能顺利回到远月山庄,作为回报呢,在你们找到宝藏以后,我也能分得小小的一杯羹。”

 

“哦,原来你们结盟啦,三言两语就结盟,了不起啊。”开心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难受得要命,“但是,那又关我什么事?风满楼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今天这场架,你不肯打也得打!”

 

他说完,飞身上前,一记十成功力的幻影铁拳直袭赤琴仙子,赤琴仙子万没想到他竟会突然出手,而且是这样地不遗余力,想要飞身而去,已然来不及了,只有以赤霄魔琴挡在身前。

 

这赤霄魔琴本是珍贵的宝具,但在开心这一击全力出击的幻影铁拳之下也是不能幸免的,尽管赤霄魔琴的木屑飞扬,金乌丝也断了,但是锋利的金乌丝直接嵌进了开心的拳头,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对上这比削铁如泥还要锋利的金乌丝,一时也是血花翻涌。

 

“看来少侠今天是非要逼我出手了?!”

 

“不错!我一早说过,我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不管你是人还是鬼!”

 

赤琴仙子将手中魔琴向开心掷了出去,与此同时取下了佩在腰间的长生剑。

 

长生剑出鞘,在日光之下,却清冷似月华灼灼。

 

“你竟然敢用长生剑来对付我?看来你是真的不怕死!”

 

开心一见她用长生剑,一股气直冲天灵盖,最后一点理智都要丢掉了。但长生剑的锋芒之锐,即使是他也不能正面相对,尽管如此他还是放弃了一切的防备,只以攻击进取,他不仅使出幻影铁拳,什么武当绵掌,崆峒七伤拳,化骨绵掌,兰花如意掌,甚至江湖中早已失传许久的,丐帮独门武功降龙十八掌,他都使了出来,劲风激荡,真气幻化出的阵阵幻影一会儿是火一般的灼热,一会儿又是冰一样的冻,小宅在一旁早已难于忍耐,偏偏开心在周旋之间,将背上的小心稳稳揽在手中,以一招乾坤大挪移,将人送到了一边的青石之上。

 

卸下了这一负担的开心不再顾忌,进攻得更加刚猛,甚至顾不上去躲避长生剑的剑气,很快,他就浑身挂彩,脸上也多添了几道血痕,身上穿着的夜行衣也被剑气所破,伤口虽都不到要害,却都很深,血瞬间就把他全身浸透。开心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任由血水和雨水一道将他淹没。

 

终于,赤琴仙子剑招中的破绽被他发现,开心径自使出了一招拂云揽月手,这一招同飞鱼折梅是同源同根,但少了招式中变通的余地,却更为毒辣凶狠,只要触到对方的脖颈就能把脑袋给砍下来。开心这几年来是头一次使出这招,看来他是动了真怒。

 

然而,赤琴仙子纵横江湖多年,上一次折在他的手中也与他是从背后偷袭有关——当时正处于危机之中,开心也只有把江湖规矩置之不顾了,但这次从正面出手,他也并没有打算给对方死里逃生的机会。

 

但他,却不可能避开长生剑中的暗器。

 

长生剑的剑柄处有一处机关,那里头藏有一百枚蝴蝶海棠镖。

 

蝴蝶海棠镖,江湖中人只知道是开心的独门暗器,却没人知道这是藏在长生剑中的暗器。

 

可是,开心一点要躲的意思也没有。

 

他既然生于长生剑,那么死于长生剑,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他对生死的概念很模糊,现在脑海当中也完全没有寻死的念头,他想他确实是个怪物,一旦燃烧起战意,伴随着的就是沸腾的杀机,过往他能够有理智去克制自己,是为了什么,一直在束缚他的又是什么,现在为什么又对他无效了,他究竟是看不起眼前的这个邪魔外道,还是自己也要放逐自己——他脑海中都是浑浊胶着的一团,模糊的感觉升腾而起,他完全无法捉摸,全部都要失控,全部失控好了……

 

“开心!”耳边掠过一阵温热的风,继而是整个人都重新被束缚住的感受,那耀眼的,像是能在空中开出花来的光芒,又是什么。手上被缠住,却留下了动作的余地,开心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用出了飞鱼折梅的招式。

 

脑海中的那团迷雾像是被阳光径自破开,刺痛的感受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缠绕住他全身的金风细雨,而后听到的,是他背后传来的小宅的声音:“你究竟是要杀人,还是要被杀?这种人值得你为她玉石俱焚吗?!”

 

一百枚的海棠蝴蝶镖,已经有十几枚打在了开心的身上。

 

而开心知道,长生剑中还藏着另外一百枚的海棠蝴蝶镖。

 

他不再犹豫,手中的拂云揽月手化为利刃砍断了赤琴仙子的脖子。

 

同血花一起喷洒出来的,还有最后的一百枚海棠蝴蝶镖。

 

血几乎糊了所有人的眼。在这危急关头,青石之上原本静躺着的少年飞身掠过,天水碧色的斗篷在风雨中猎猎而起,就像一只展开了巨大羽翼的青鸟,他的速度太快,仿佛是一道绮幻的闪电,等他站定,一只脚踏在了赤琴仙子的尸体上,残留在眼前的血色,愈发显得他的面孔苍白到近乎透明的程度。

 

他原本不是过分白皙的肤色,此刻却像是用冰雪塑成的雪人。

 

而他原本淡紫色的,星辰般的眼眸,已成了深邃的暗红,就像天空的尽头,烟霞和焰火都聚在一起,仿佛下一刻就会从眸中渗出血来。

 

那一百枚的海棠蝴蝶镖,零落一地,看起来格外的荒凉颓唐。

 

小心静静地,一步一步地朝开心走去。

 

开心竟然感到一丝恐惧,那并不是发自他的内心,而是身体的本能,他甚至就连指尖都在战栗。之前被杀气淹没的理智回来了,却又被恐惧拖入了深渊。无形的压迫甚至让开心不敢后退,他只能定定地看着眼前步步靠近的小心,喉咙里依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小心的手径自伸向开心的肩膀,点住了他的几处穴道后,将打入他体内的海棠蝴蝶镖利落地拔出,又再抬起他的手,将嵌入手腕的海棠蝴蝶镖也都拔了出来:“剩下的,你自己来。”

 

开心忽然觉得疼痛散去不少,穴道又被解开,他看着不到要害的那些暗器,扯出了一抹苦笑来:“这下伤得还不轻啊,小心,谢啦。”抬头,对上了小心的眼,确定那暗红的颜色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像火焰中绚烂的繁花,还未被燃烧成灰烬的瑰艳。

 

“你,小心你的眼睛……”

 

“我没事。”小心的语调比之过往更为清冷,大雨中,他整个人都像是结了一层冰。但他好像并没有失去神智,眼中清锐的锋芒更甚。

 

开心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才想到自己身上竟然还缠绕着金风细雨。

 

“喂,你——”

 

又一下子不知道该指责些什么。

 

小宅走到开心的面前,他的袖中就是金风细雨的所在——原本金风细雨应该是藏在属于他的风满楼的戒指中,他以彩衣秀针的手法,将金风细雨全部收回,冷冷道:“你如果想寻死,可以自己从灵苍山跳下去,没有人会拦你。”

 

“谁要寻死了?!”

 

“那你刚才那种命也不要的打法是怎么回事?”

 

“我只不过是……”我只不过是一时失控吗?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并不是单纯的冲动就可以解释,只是,太过汹涌的痛苦,如果追溯到根源的话,却是一个完全无法触碰的禁忌吧,“不用你管,我的事,跟风满楼也没有关系。”

 

说完才暗叫不好。

 

太明显了吧,从他的话里,但凡是稍微有一点聪明的人,都能够捕捉到他没有直接说出口的话外之音吧。

 

“我想把你撇清关系,你却非要自己跳进这泥潭里?你还真是不怕死。”

 

小宅话里带笑,嘲讽意味之浓,足以让开心再一次发怒,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开心没有。小宅只觉得如同冰雪溅脑一般,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宅:“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意思。”小宅整理着凌乱的金风细雨,声音里的笑意反而更浓了,“只不过没想到你会失控到这个地步。”小宅试探性地走到小心的身边,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却被小心闪避开了,小宅也不介意,“走吧,我们回镜花宫去。也许其他人需要我们的帮忙。”

 

“好。”小心低声应了一句。

 

开心见他们两个人要走,而自己甚至没明白过来小宅刚才说的话的意思是什么,他想也不想就拽住了小宅的袖子:“你等等!”

 

小宅回头看他,开心发丝凌乱,有些黏在脸上,伤口渗出血来,与发丝纠结一起,看起来异常狼狈,他的眼睛闪着光,牢牢盯着小宅,不知道为什么,小宅只觉得对方此刻就像只可怜兮兮的,急待人舔舐伤口的幼嫩的小兽——如果得不到安抚会怎么样呢?直接就露出还没长好的獠牙咬人吗?

 

小宅想着这个,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替开心把发丝上沾着的血迹拂去,随后将发丝归到了他的耳后,道:“你还有什么事?”

 

“……你,多保重。”

 

他眼神中的倔强几乎都要凝固成宝石了,就像一支尾端嵌着珍珠的箭矢牢牢地钉在了小宅的心上。

 

“你也是。”小宅借着袖子的掩饰,轻轻地伸手握了握开心的手。

 

小宅转过身,一直在旁边等着他的小心猛然伸出手,以真气加持,轻轻拎住小宅斗篷后颈处的衣料,就把他拎了起来,随后足尖轻点,又飞了出去。

 

小心这虽然是用轻功的法子,却已经与飞行无误,小宅在半空中只觉得自己成了惊弓之鸟,随时担心自己被小心失手摔了出去——但是好在没有。小宅说不上过了多久,只觉得在烟云中穿梭而过,片刻之后就又回到了镜花宫。

 

破窗而入的小心拎着小宅,就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是小兔子似的,被小心安置在了床上:“你待在这里,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说完,又觉得颇为不放心,嘴唇轻轻翕动几下,掌心轻旋着开出了一朵花,无声飘落到小宅的肩膀,没入了他的体内,“如果有人硬闯,我给你的这些真气应该能抵挡一阵。”

 

“小心——”

 

眼见小心要走,小宅终于从惊疑中醒过神来。

 

小心的身形一顿,但并未停留,又飞了出去。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突然恢复了这么深厚的真气?不,简直比过去还要强,以他体内沉积的旧毒和如今所负的内伤,这是绝无可能的——但是,就算是一万个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小心要做,他也一定能创造出属于第一万零一个的可能来。

 

担忧和惊惧同时在心口沸腾着,而这当中,又有许多的不平静,是因为开心而起的——他那种不管不顾,一心只想杀人的冲动,或者说远比冲动更深切的——应该称之为什么呢?疯狂吗?

 

他不得不担忧。

 

完全无法不担忧。

 

所以他庆幸小心和他先离开了,那把长生剑就理所当然可以让开心自行处理了。

 

长生剑……

 

小宅有些疲倦地阖上眼睛。

 

尽管在灰心城度过的不愉快的童年为他现在的生活铺陈出了道路,但他总觉得,他的生命完全是从他找到了那把钥匙,打开了那扇门,随后在一堆的宝具和不知年的香气中,无意解开了长生剑的封印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一日年幼的他所感受过的最大的振荡和晕眩是肉身感知到的,但那种感觉,在很多年后的夜晚里反复重新上演,就已经成为了心病。

 

心病日益严重,心药却是毒药。

 

几乎要沉进梦中的小宅,再次被轰烈的雷声惊醒。

 

或许人的生命也是这么回事,当雷声响起,闪电划过,你不能再欺哄自己,说一切只是寂静的黑暗。

 

**

人是血肉之躯,想要杀死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但是当人的血肉都成为一片又一片细碎的粉末,而原本还鲜活的人,成了森森的白骨,这种突兀的转变,仍然足以撕裂在江湖风雨中浸淫已久的几位神捕们的神智——只因为斗篷完全被血浸透的少年,是他们最熟悉的小师弟。

 

小心缓缓地蹲下身,在血泊中捡起了那副龙凤金环——已经没有残月环了,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雨水完全打湿了他的发,他轻轻抖了抖睫,水珠滚落到了鼻尖,蜿蜒下一点水痕,倒像是他哭过了一样。他将龙凤金环在手中掂了一掂,动作突然停顿住了。

 

风吹动地上的绿萼梅花花瓣,虽然只是轻微的动作,却让小心皱起了眉。

 

马蹄声渐渐地近了,呆滞中的花心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横刀相对,甜心却伸出一只袖子作势挡住了,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来的是朋友。”

 

回来的人确实是朋友。

 

是伽罗。

 

小心侧身而立,视线恰好与他相对。

 

绿萼梅花的花瓣被狂风卷起,在半空之中竟然化为一道巨大的利刃冷冷地朝小心的脊背砍去,这一击势若千钧,而又迅如疾风,小心敏感地在刀刃要切肤的前一刻堪堪闪身,一阵风吹过他身边,下一刻他便跌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伽罗将小心拽上马的同时,玉水寒烟竟自己从剑鞘中跳了起来,剑身在雨水中如冰似玉,竟凭空溅起了血。

 

“是嚯哈哈!”甜心立时认出那是借幻术脱身的嚯哈哈。

 

刚才小心以六月飞霜的剑气将孤独老人和与他同来的云霄宫五位堂主一道变成了白骨。而嚯哈哈恐怕是见势不妙,以幻术隐身在一旁,再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他的幻术竟能隐没自己全身的气息,只怕已入化境,但小心之所以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还是因为别的。

 

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解除了自己体内的部分封印,但还是会有后遗症。杀人那刻被抽离的冷静,导致他无法寻觅到嚯哈哈的踪迹。

 

如今嚯哈哈一击不成,也知道不能缠斗,幻术一起,整个人也化风而去。

 

小心在这危急时刻被伽罗拽上了马,整个人都又陷入了恍惚之中。伽罗捉紧他手腕的手指在冰冷的雨中格外地烫,他的呼吸却透出清浅的凉意,拂过小心的脸颊。

 

“伽罗……”在雨中,小心一张嘴就能感到雨水进入口中,苦涩感让喉咙口都泛起疼痛,他仍然能够坚持继续把话说下去,但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伽罗拥着他策马狂奔,他想要挣扎,因为自己的斗篷上全都是血,他怕这些血把伽罗也给弄脏,但伽罗却牢牢揽着他的腰,让他无法拉开距离。雨水让小心甚至都不能睁开双眼,但很快,雨就停了。

 

是伽罗用真气为两人挡住了雨。

 

马逐渐放慢了速度,隔绝了雨后,伽罗的气息比刚才要清晰得多,那阵属于伽罗独有的,难以形容又无从捉摸的冷香又一次萦绕着小心。他只觉得自己半边心是烫的,半边心却像是浸在冰雪中。

 

“不用挡雨的。”

 

小心低声道。

 

“雨太大了。”

 

“挡了又怎么样呢?雨还是在下,不是么?”

 

伽罗的声音轻飘飘飞过小心的耳畔,他低声道:“我怕淋湿。”

 

“那你让我淋雨吧。”

 

伽罗不再说话,只专心骑马。

 

不知道奔了多久,等小心留意到周围的景色时,他们竟已到了灵苍山中。

 

“在山洞里休息一下,等雨停了再走吧。”

 

身上的斗篷被褪去,带有伽罗体温的蓝色斗篷被披上了小心的肩膀。小心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

 

伽罗用枯枝和电光火石生起了火。

 

一点温暖的光亮跳跃在两人的面前,火焰为小心的面孔增添了一点颜色,就像是鲜花盛开时汁液浸染了他的脸庞,他看起来比刚才要好过很多,但从他皱紧的眉来看,他是比适才还要痛苦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淋雨。但是用痛苦来转移痛苦,是不可能的。痛苦只会叠加,不会抵消的。”

 

伽罗将自己束着的长发解开,水蓝色的发倾泻下来,像漫天星河倒映在湖中,他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发,确定原本就如缎子般明亮而顺洁的发完全没有被雨水淋湿弄脏后,才又重新用嵌着宝石的缎带将发束紧。

 

“我不是想用痛苦逃避痛苦。只是因为知道痛苦是绝不可能消解的,才想要面对。”

 

“能逃的时候不逃,该躲的时候不躲,并不能让自己好过。除非你想死。”

 

小心睨了伽罗一眼,神色奇异,道:“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我在外头遇上了云霄宫的人,猜到你们可能会有麻烦。”

 

“所以你折返回来帮忙?”

 

伽罗笑了笑,道:“是,但没想到你完全不需要我帮忙。”

 

小心垂下脸,他的神情阴晴不定,就像这还未放晴的天空。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小心伸出手,指尖被火光燎上了玫瑰般的颜色,他凝视着自己的手,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要杀人。”

 

伽罗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电光火石,嘴角的笑容玩味,道:“我杀人的时候,你问过了。”

 

 “所以你不问?”

 

“我觉得我们的答案应该是一样的。”

 

“但你不会像我那样杀人。”

 

伽罗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又不以为意的表情道:“我只不过是不想血染不眠楼。真的要杀人,除了凌迟折磨以外,我从来也不拘泥于用什么手段的。”他说完,嘴角忽然扬起一个狡黠的笑容,“不然,改天杀一个给你看看?”

 

小心被逗笑了,他又一次垂下了脸。

 

但下巴却被伽罗伸手捏住了,伽罗用巧劲,小心也没有和他逆着来,就这样被他抬起了下巴。伽罗的手很烫,也许是电光火石的缘故,他的动作轻缓,有一种极其微妙古怪的温柔。他凝着小心在火光中暗红色的眼睛,低声问道:“用了禁咒?”

 

“嗯。”

 

小心轻轻地应了一声,他不想隐瞒伽罗。

 

伽罗却没再问,而是道;“想笑为什么要忍呢?你不喜欢笑?”

 

“以前勉强自己笑,笑得很难看。所以就不想笑了。”

 

伽罗伸出另一只手,用手指轻轻地摩挲过小心唇角的肌肤,让他的嘴角跟着微微上扬。

 

“你看着我。就这样。不要动。”说完,把手指缩了回去。

 

骤然拉近的距离,伽罗的气息无遮无拦地喷洒在小心的脸上,两人几乎要鼻尖抵着鼻尖,伽罗能够看到他的长睫垂下了清丽的,绽满了花的花枝的弧度。小心看着伽罗脸上缓缓浮现的笑容,眼底也跟着一点一点被笑意填满,嘴角原本的笑弧也从勉强的保持变得柔软起来。

 

“谁说你笑得不好看。一笑倾人城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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